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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通知是清晨貼出來的,紅紙黑字,字跡潦草得像鬼畫符,只有最底下一句勉強可以拼湊出:“林憫、周望,兩位同志因文字功底紮實,字跡端正,特調入公社文宣小組。”旁邊還畫了一支筆和一面旗幟,交叉起來看著像英文字母“x”。

我本以為自己又幹錯什麼,結果一問,是上回寫的一篇田間總結,被隊長讀完後說“比機關稿還像機關稿”,於是拍板讓我進文宣組。至於周望,是因為黑板報寫得端莊有力,有理想的筆鋒,一同入選。

我們上牛車那天,連炊事組的王老頭都來送,說:“哎呀,你們有文化的命好,終於不用鋤地了。”

周望嚴肅地說:“鋤地也有鋤地的好,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你那鋤地的樣子,我可見過,知道你小子不是塊在地裡刨食的料。”老王頭拍了拍他肩。

周圍人發出鬨笑。

公社文宣小組辦公室在一棟灰樓裡,門口有棵歪脖子樹,樹幹傾斜得厲害,風一吹就點頭,像禮堂裡坐著的聽眾,領導上面發言,他們在下面一個勁兒地點頭,對對對對,樹葉搖晃是嘩啦啦的鼓掌聲。

一進門聞到股醃白菜和油墨混合的味道,屋裡一共六個人,四個幹部,兩位知青。幹部全姓李,但互不相幹,一個叫大李,一個叫二李,一個叫李幹事,還有一個幹脆自稱李筆杆。

李筆杆一見我就笑:“喲,這就是傳說中能把貧下中農艱苦奮鬥寫得像小說的那位吧?”

我低頭:“您過獎了。”

“你不必謙虛。我們現在就缺你這種能把十句話說成五百字的人才。”

辦公室分了個小角落給我們,一張老舊大辦公桌,中間有塊被煙頭燙壞的黑斑。桌上有墨水瓶、毛筆和一臺壞掉的油印機。工作內容是:抄寫標語、編排黑板報、整理會議記錄、謄寫簡報、設計“先進事跡展板”。其中,黑板報是重中之重,每日更換,要求主題鮮明,圖文並茂。

周望負責畫畫,我負責寫字。畫什麼?畫耕地、畫群眾、畫喜迎豐收。寫什麼?寫“群眾眼裡沒有小事”,寫“生産隊裡無閑人”,寫“理想道路千萬條,遵守紀律第一條”。

我們每天的工作從早上九點半開始,喝茶、聽收音機,十點開始集體看報,十一點寫上幾行字,十二點吃飯,吃完飯睡個午覺,下午兩點繼續奮戰,四點半準時下班。

所謂奮戰,多半是抄前天寫過的稿,再改幾個標點,把“理想成果”換成“奮鬥成果”,或者把“同志們熱烈歡迎”換成“人民群眾奮起支援”。

我看著改來改去的稿子,說:“這好像在做無用功。”

周望回:“文學的作用就是巧言令色,一句話換個詞,換個順序,就有不一樣的意義,關鍵是要讓審核的人滿意。”

我們都默契地適應了。比起田間勞作,吹冷風,爬田埂,被蚊子咬,鋤地喂豬,澆糞這些髒活累活,辦公室裡做“文字雕花”工作確實輕松許多。

我被派去寫一期“精神文明宣傳專欄”。思考了一會提筆寫下標題:“理想不止,清掃不停”

李筆杆湊過來,看了一眼,說:“你這不行,像搞辦公室衛生運動的標語,格局太小了。”

我擦掉重新寫:“昨日汗水換來今朝晨曦”

李筆杆搖頭評價:“這也不行,太文藝,太書面,像詩歌,百姓看不懂。”

最後我憋了半天,寫下:“群眾的眼睛是最明亮的電燈泡。”

李筆杆拍手叫好,當即拍板定下:“就這個!通俗易懂,生動形象,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一整天,我都在思考:到底是誰把這盞燈泡裝到了群眾眼睛裡?是供銷社的電工嗎?

與此同時,周望那邊在黑板上畫牛,週一是白牛,週二是紅牛,週三是黃牛,週四又是白牛,因為粉筆只有三種顏色。

“它的眼睛畫得像個大燈泡。”我在周望背後點評他畫的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