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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夢蝶

十 夢蝶

葉遷的一句話直接戳破了許箐的偽裝,他無言以對,只沉默地立在原地。

葉遷繼續說:“尋常學生開蒙識字,《千字文》《敏蒙記》《倉頡篇》《急就篇》等恨不得一一讀過,可你只將《千字文》反複默誦抄錄。待開始入門經義,語孟孝之外,還有《漢》《史》等通俗易讀的,更有老莊墨韓等聖賢之作,雖非儒學,但亦可讀來明理,你可看過?”

“學生不曾——”

“撒謊。”葉遷直接戳破道,“藏珠於淵出自《莊子》,你若沒讀過,如何能有符合莊子的無為思想?你不僅讀過,更是讀明白了,但你從來都不提。在我面前,科舉之內的書你一本不落,科舉之外的書你一本不看。你看似最為乖巧,實則天生反骨。你只是想做我眼中聽話懂事的學生,將我糊弄過去,然後關起房門做你自己的盤算。可惜啊,我沒有老眼昏花,你也不是心拙口夯的。”

一個看過人間冷暖的成年人,永遠也裝不成懵懂無知的幼童,即便投生到這軀殼之中,他的靈魂也始終是個成年人。他心中清楚,許箐與許清不可能一致,裝不成,也學不像。靜默片刻,許箐坦誠道:“先生說得是,學生確實無意於科舉仕途。”

葉遷倒是沒有斥責他不思進取,只問道:“不入仕為官,如何施展心中抱負?”

“入朝做官也不一定能施展抱負。若逢明君聖朝,世事通達,縱使居於鄉野亦無憾;若上位昏聵,親佞選奸,便是官拜宰相也無法得償所願。先生學貫古今,定然比學生更明白孔子那句‘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學生並非狂妄至敢與聖人比肩,更非妄論朝廷功過,學生只是在想,如孔子那般至賢至聖之人,尚且不全然以入仕為抱負,學生既無先賢之志,又無濟世之才,便是僥幸讀書考中,又能有何作為?學生如今所思所想無非一蔬一飯的凡塵俗事而已。”許箐覺得這番道理大概說不動葉遷,便轉而開始賣慘,“先生雖在守制,想來也知道先父是驟然過身的,學生也意外受傷。經此一遭,學生心中有惶恐,於死生之間亦有所悟。學生自是不敢埋怨先父,但若先父能夠多多保養自身,不為著那所謂抱負奔波勞苦,我們兄弟如今又何至於此?此番自私的想法實非君子所為,更有悖大義,但卻是學生為人子的真實感觸。先父過身,於外人而言,嘆一句英年早逝便算作罷,可於我們兄弟而言,是此生再無父親庇護,是必須早早懂事獨立,擔起一家之責。切膚之痛,只有親歷之人才懂。何況史書萬卷,留名者幾何?學生無甚大抱負,只想守住自己身邊人與事。學生愚鈍,做不得聖人,此生唯願修身齊家而已。”

葉遷又問:“若你兄長皆入仕為官,家中勢必案牘累累,往來金紫,你又該如何?”

“既是他們所願,我定傾力相助。”

“不念絲竹清音?”

“心遠地自偏。”

沉默良久,葉遷輕嘆一聲,說道:“你年紀雖小,卻是你兄弟中最為通透之人。如今你做這般想法,我也不多加幹涉,人各有志,自是強求不得。只是為防著日後有悔,你須得聽我一句,行韻策論之法必須要學,趁著現在打好基礎,即便日後你改了主意,想考也是能考上的。”

許箐抬起手,恭敬行禮:“學生明白了。”

學與不學另說,面子上的事情總要做的。

今日這番對話讓許箐心中有些憋悶,不知不覺間便走進了家中的小祠堂,他望著那與自己前世父母姓名相同的牌位,默然無聲。恍惚間,他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在懷念許清的父母,還是在替許箐懷念父母。跪坐在祠堂之內,他此時竟開始思考起哲學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沒有人給他答案,金手指只是個搜尋引擎,不會回答問題。

窗外的風吹動了許箐擱在地上的書冊,也將他從沉思之中拽了回來。他側頭看去,春風將書頁停在莊周夢蝶那一頁——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風……蝴蝶……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許箐呆愣半晌,再回過神來,眼前已迷濛一片。他深呼吸幾番,依舊無法止住眼淚,最後直接跪伏在蒲團之上,低聲嗚咽起來。

自穿過來後他一直在冷眼旁觀,抱持著一種“照顧好這個時代的許箐”的想法,他替兄長的身體擔心,幫著管理內宅事務,一切都只是因為“如果家裡兄長再出事,被自己佔了身體的許箐也過不好”。雖然很微妙,但此刻之前的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就是許箐。

可是莊周夢蝶啊,夢中的蝴蝶在“栩栩然”時,就只知道作為蝴蝶的快樂,如果它永遠不醒,它就永遠是一隻振翅的蝴蝶。自從被投放到這個時代之後,許清就已經變成了許箐,即便他帶著過往的記憶,他也只是一隻夢中的蝴蝶。這夢一日不醒,他就一日是許箐。他到此刻才意識到,夢或不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夢中如何做夢——他是許清還是許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如何過活。無論是哪一個軀體哪一個靈魂,他都不是這個時代的旁觀者,而是這個時代的參與者。他要活下去,不是為了別人,不是照顧許箐,而是因為他就是許箐。

從許清到許箐,終於,他接受了,也認命了。

此時,得到守衷訊息的許箬匆忙趕來祠堂,將幼弟攏入懷中,自己也跟著紅了眼眶,哽咽道:“可算見到你哭了。你自醒來就沒哭過,那般冷靜鎮定,教人看著心疼。”

許箐已漸安靜下來,只是因為身體尚小,體力有些跟不上,哭過之後手腳發軟。

“我沒事。”許箐低聲道。

“你又不是孤身一人,何必強撐?”

“我真的沒事。”許箐緩了緩,說道,“三哥,我們回去吧。”

許箐被半扶半抱地送回了自己房中,他此時心中已然清明,只是身上疲累。好在三哥向來疼他,並沒有過多詢問,只讓守衷和潤娘伺候著他上床歇息。

看著許箐喝過一盞安神湯,沉沉睡去,許箬才鬆了口氣,將守衷喚到屋外院子裡詢問。

然而守衷既沒跟著聽葉遷如何考教許箐,也不能進祠堂,所以也是一問三不知,許箬也知道問不出什麼,又放心不下許箐,便幹脆讓廝兒去向葉遷告了假,回到房間裡陪著許箐。也正因此,許箐醒來時便看見了陪在床邊的三哥。大抵是哭得太過厲害,此時他嗓子有些沙啞,只低低喚了聲“三哥”。

許箬捏了捏他的鼻尖兒,道:“哭成這個樣子,莫不是被先生訓斥了?”

“沒有。我今日對答工整,先生還誇我了呢。”

“那你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