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望了望,房間裡沒有他的影子。悶油瓶甚至連開關門都沒發出聲音,這種情況一般是先轉起鎖舌,慢慢關上門,再把鎖舌放出來。入住時他一個人出現的,肯定有前臺給的鑰匙。我心說幹嘛這麼謹慎?又不是去殺人放火。
那張傳單躺在地上,沒有被撿起。上面印著某家小吃店的地址和電話,以及一串價目表。我把大白狗腿壓在枕頭下,從上鋪爬下來,抓了點錢塞進褲兜,開門走出去。最後轉身,直接砰地關門。在門板合上的瞬間,我看到黑瞎子坐了起來,臉朝著我。只是一兩幀的畫面,但我幾乎能肯定,他早就醒了,神智清醒得很,甚至帶有隱隱的笑意。
他戴著墨鏡,但我大概看出了他的表情,該是一張旁觀者的臉。他確實沒有義務或權利來幹預什麼,我心想看戲就看戲吧,等老子去演一出鑼鼓喧天的《智擒張起靈》。
這次追得及時,我在街上瞄準了悶油瓶的背影,一路跟在他身後,保持著十多米的距離。城鄉交界的鎮裡,人不算多,可這個點大家都陸續出門,開始忙碌,來往的人流為我提供了很好的掩護。
我不想驚動悶油瓶,所以盡可能不用精神去感知和追蹤,只把一雙眼睛作為雷達。就這樣跟了十分鐘,我不由得納悶他到底要去哪裡。這條路再往前是幾家小餐館,他來吃早飯的嗎?
我出神地想著,沒注意四周的狀況,一雙腳冷不丁被淋上水。我一個激靈向旁邊看去,是一家洗車房。禿頂的老闆半蹲在門口,面朝大地背朝天,拖著半盆水在刷洗滿是機油的地面。
他抬頭看著我,一臉沒睡醒的瞌睡表情,道:“小兄弟,讓一讓。不好意思,我在洗地。”
我抬了抬腿,這才意識到,自己踩著旅館的拖鞋就跑出來了。身上還是睡覺時穿的t恤配褲衩,活像個出來買菜的家庭煮夫。我訕訕地說了聲“不打緊”,就接著走。可是再一看,前面的路段上哪還有悶油瓶這個人?
我快走了幾步,左右張望,連撮灰都找不到。我想探出意識,但又考慮到最初的警告,心裡有點拿捏不定。
突然,我從背後被抓住,有一股強勁的力量拽著我連連後退了好十幾步。一轉頭,竟然是悶油瓶。那老闆看了我們一眼,也不想管他人瓦上霜,就拖著盆回店裡。
跟蹤途中被跟蹤物件發現還是挺窘迫的一件事,我強笑著跟悶油瓶打招呼:“早。”
悶油瓶只是道:“我能聽見你說話的聲音。別跟著我,很危險。”
“小哥,是你的態度和舉止很奇怪。好像心裡一直在逃避什麼,我能感覺到的。”我一邊觀察這裡的街景,決定和他坦誠地談一談,“這個鎮總共就芝麻點大,憑我們倆的關系,你有什麼好瞞著我的?你雖然不可能對我一一彙報,但也不必自己死命掖著。”
悶油瓶性子寡淡,但一般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不至於如此反常。怪事表象的背後總藏著一個合理的原因,這個原因,才是解決的關鍵。
“我不問不代表我傻,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回答。你在擔心,擔心我會發現什麼嗎?”我看著他,道:“你很久以前在這裡納的八房姨太太?”
我注意到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正是之前傳單上的店鋪,下意識感到一股蹊蹺,世界上應該沒那麼多巧合。我也不跟他開玩笑了,轉入正題:“那場拍賣會的出席登記表上,有很多姓張的名字。”我想了想道:“如果不想說,就別開口了。但是我至少想弄明白一件事:為什麼親口跟我說要等十年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悶油瓶的情況,很像是一個人非要隱瞞某件事,卻又不想撒謊或編不出完美的謊言,只好保持沉默,拒絕溝通。所以凡是牽扯到核心的話題,他能避則避,這樣別人就會識相地跳過不談。
可是我不想放過。好好的節骨眼上來這麼一出,一個大活人說出現就出現,跟做夢似的。我以前總是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現在多了個特殊的體質,情況也並沒有好轉,他的內心根本牢不可破。
“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悶油瓶給了個含糊的回複,“現在你先回去。”
自從我正式出來混之後,很少再聽到別人用這種強硬的語氣命令我。他一定心裡有鬼,我向前走了幾步,“還沒吃吧,你喝粥還是豆漿?我去買。”
而悶油瓶不厭其煩地阻止我,道:“你最好回去。”
前方拐角處那家小吃店看上去普普通通,他卻側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這個動作被我捕捉到了。我也跟著看過去,距離有點遠,模糊的視野裡現出一張眼熟的面孔。
“那個人……”等我想起那人是誰的時候,一時半會記不起那人的名字,只牢牢記得他的身份,便脫口而出道:“我在西藏時……那不是你們張家的一個人嗎?”
之所以過了一兩年還能記住,是因為這個人經常給張海客打下手,我看在眼裡那就彷彿是另一個王盟。如果沒認錯人的話,豈不是說他們果然來了廣西?
悶油瓶的眼神已經變了,催促道:“你不能待在這裡。”看那架勢,馬上就要把我架起來,好像恨不得徒手扔到十裡遠。
我指著那家門店,質問悶油瓶:“這是你們的集合地點?沒事的,我和那群張家人老早以前就打過照面,他們都知道我是……”
豈料他不等我把話說完,就動手把我往後推,推進洗車店裡。前堂裡沒人,悶油瓶抓過矮櫃上的白紙和筆,唰唰寫下:“別說話,管好你的意識。躲好,等我來找你。”
悶油瓶吩咐完,快步走了。事情似乎非同小可,我心想真新鮮啊,在地面之上的現代化社會裡,也有需要如此謹慎提防的東西嗎?
那位禿頭老闆從後面的小倉庫出來,遠遠地看見了我,疑惑道:“你怎麼又來了?”
我馬上把那張紙抽過來,在櫃子後面揉成一團塞在手心,悶油瓶讓我別說話,其實我已經猜到了一點原因。我沖老闆微笑致意,走到室內的一排貨架前,挑了瓶玻璃水,假裝認真地閱讀標簽上的文字。
“買東西?你別看這個牌子的,有客人反映說這種的會堵住噴頭。”他拿出生意人的熱情,給我一一介紹:“我都不準備進他家的貨了,你還不如買這個,高檔多了,洗得特別幹淨……”
但凡做生意的都很會侃,我聽他誇誇其談了半天,也不見悶油瓶回來,終於體會到了古代那些風塵女子等待別人履行約定來贖身的焦躁心情。
店裡走進來另一位客人,老闆忙招呼起來,只聽對方道:“不用洗車,給我來瓶清潔劑。”
這聲音我絕對在哪裡聽到過,一轉頭,竟然是那個旅店裡住在我隔壁房的男人。他也看到了我,笑著道:“緣分,緣分。”
這種場面我必須回應,就笑著點了下頭。他接過老闆選的幾瓶東西,又問:“你每天都這麼早就出門了嗎?晚上休息好沒啊?”
我剛想點頭,就看見他的眼神很不對勁,那點促狹的心思一下被我感知到了。
這家夥想歪了,我操,可算冤枉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