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黃梅天。
吳邪於桌邊正襟危坐,看著面前的這碗東西,視死如歸。白瓷大碗,一抔鹽,粒粒剔透。
他深吸一口氣,屏住氣息。手指埋進碗中,再抽出,沾上了些許白花花的鹽。他把這手指對準自己的鼻子,緩緩靠近。但不知是什麼觸動了神經末梢,鼻內忽然癢意襲來,身體展開一系列反射,吳邪控制不住,打出一個大大的噴嚏。
手指間的鹽花抖落在桌椅上,他一手捂著鼻子,一邊去拿抹布清理。
吳邪擦著桌子,看了看碗裡的鹽,皺起眉,像是一個人在思考什麼重大課題。然後他端起碗,利索地將裡面的東西倒掉,又洗幹淨了自己的手,心中徹底否決此方案。
“鹽浴”,民間土方。簡單粗暴,比生理鹽水更猛,據傳可有效清理鼻腔,消滅病菌,恢複健康狀態。且不論個中原理是否科學,這種極端的法子,聽上去就頗為自虐,更像是刑罰,得不償失。吳邪想清了其中利害,怒而棄之。順手將剩下的土鹽包,也扔進廢簍裡。
之前為了讀取費洛蒙,鼻部做了手術。嗅覺遲鈍,好在不影響生活,而且遠離資訊素,一天天地好轉。不料自春季以來,各種應激症狀混雜出現,伴隨著讀取後遺症。吳邪活像一個鼻炎患者,還是慢性的那種。
那些日子裡對鼻腔造成的破壞已不可逆轉,這病獨一無二,起因複雜,也沒法根治,可大可小,折磨起人來卻是實實在在。吳邪下意識摸摸鼻子,心說今天的噴嚏似乎少了些。
梅子雨逼近著,潮氣又濕又沉。這種天氣,家裡極容易生出一股黴味,吳邪下意識地嗅嗅味道,而後意識到了自己糟糕的嗅覺,乃至於最後才發現,鼻子塞住,壓根不通氣。
開門聲響起,吳邪轉頭望見剛剛進門的那人,正想開口說聲什麼,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噴嚏,還帶著前半個字的發音,特別奇怪又滑稽,像是野外某種鳥叫。尾音未落,張起靈就走到他身前,雙手挑起了他的下巴,吳邪被迫抬高臉,視線一個勁地往下斜,瞅著那人道:“早就照過鏡子了,毛線沒有……”
鼻孔朝人,這事吳邪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角度無比怪異,一眼就能清楚看到對方打量自己,也不知到底有什麼好打量,他神情認真得就如同用黑金刀殺雞。吳邪微微一掙,逃開魔爪,心說這都第幾回了,看個鼻子比看人還仔細,他媽的在跟鼻子過日子嗎?這也太純樸了。
張起靈重又鉗住他的臉,吻過去,貼得密不透風。吳邪心頭熱了一瞬,但立馬意識到不妙,便輕輕推了推那人的肩,企圖留出縫用嘴巴換氣。可對方窮追不捨,堵死不鬆口。吳邪退一寸,他就進一寸。
其實吳邪很早練出了和張起靈在這種場合下一呼一吸的節奏,無奈現在鼻子相當於擺設,氣息滯塞,臉都憋紅了。他悶聲哼了兩下,張起靈聽出難受的意味,終於放開。
“這幾天別……給我留條縫。”吳邪吸了幾口空氣,降下音量道:“沒被親死都得憋死。”
人體的衰弱與自愈是個充滿奧妙的迴圈,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生理系統蘊含無限的可能與蓬勃生命力。體質下降的問題,可以用幾趟晨跑來解決,如果不能,那就多跑幾次。
這個地方生態很不錯,連天亮後的鳥啼都比其他地方早。晚上張起靈把吳邪帶去上床早睡,隔日又早早拉他起來。吳邪出門前拿鑰匙的時候還是迷糊的,腦子半昏半醒,持續著睡眠的慣性,筋骨仍處於鬆散狀態。看看時間,早得連小滿哥都沒醒。
張起靈領著他走在鄉野中,沒繞一點彎,直達一處魚塘。吳邪的目光掃了一圈,林蔭茂密,最為可貴的是沒有花叢,雖然目前尚不清楚自己對花粉的反應,卻也算是從源頭上杜絕了可疑刺激源。
做了熱身後,兩人循著寬廣的魚塘邊沿,繞圈慢跑。
“這池子裡養什麼魚?”前三圈時,吳邪並不感到吃力,還有餘力去好奇魚的生長週期。嘴巴在換氣的同時說道:“個頭這麼小,不夠吃。”
第五圈的時候,吳邪才懂了“力不從心”四個字怎麼寫。他向張起靈打手勢,但對方只是陪著他放慢速度,也沒有停下腳步。吳邪一抹汗,心想跑就跑,第一天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有道是醉笑陪君三萬“圈”,絕不喊累。
身體機能開始運轉,胃部也蘇醒了,饑餓感不斷刺激神經。額頭上晾著汗水,又是兩圈。吳邪比常人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評估了一下來自各部位的反饋感受,這個級別可以說是日常大量消耗,遠遠未到極限,但也不需挑戰極限。
適度,這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原則。張起靈停了下來,看著吳邪站在那兒氣喘籲籲卻也喘得規律。光線漸漸通透,清晨一眨眼便像霧一樣消散。吳邪看對方已經過足了跑步癮,道:“回去?”
張起靈嗯了一聲。吳邪點點頭,忽然整個人倚靠過去,一條手臂勾了勾他的脖子,道:“這招治鼻塞,挺管用。”又笑了笑,“累死了,媽的。”
吳邪就這樣勾著對方脖子,一路走了回去。他兩腿確實跑軟了,酸得不行。這條路上左右沒人,他也就坦坦蕩蕩不換姿勢,彷彿真的需要攙扶一樣。但其實心理作用更大於實際效用,本質上,享受的是氛圍。
走著走著,吳邪手腳不老實,有意無意地越界。那隻胳膊掛在對方脖子上,手掌放鬆地下垂,時不時蹭過那人的胸前,像在發出什麼隱秘的暗示。吳邪的氣息尚未喘勻,靠在另一人耳邊,起伏的呼吸十分明顯。
張起靈臉上淡淡的,忽然停下,轉頭問:“很累?”
吳邪嘖了一下,毫不示弱,“不累。”
這處正好途經一條長長的亭廊,搭建得十分簡單。有魚簍,也有棋桌,然而時間還早,那些幹活的和下棋的都不見蹤影。
吳邪開始做第一個俯臥撐。面朝下,雙腳在欄杆上勾住,兩臂支撐著全部重量。下半身被抬高,這種俯臥撐對臂力的要求極大。鍛煉了腿部肌肉以後,眼下又是臂力的練習。顯然,手臂的肌肉弱於腿部,吳邪對這種練習的耐力就少得多。
他膝蓋一軟,整個趴下身,心說那道上講究的都是腳力,能跋山能涉水,誰還閑著沒事重點練臂力?開棺靠的又不是把墓主舉高高。
吳邪正要起身,忽然感到兩腿被一雙手按了按,轉頭一看,張起靈半蹲在那裡也不知是在按摩還是檢查肌肉分佈。吳邪一鼓作氣撐起身子,放下腿,坐回欄杆上,也去捏那人的小腿肌肉,順著摸到大腿,一面道:“小哥,別繃緊,我試試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