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潑墨似的灑在山坳裡,風雪咆哮不斷,鐵騎隊伍中相繼而行的火把也是明明滅滅,只能勉強看見前頭丈遠的崎嶇山路,幸而蕭廿已經將山中地形摸的滾瓜爛熟,很快便踅摸到了響箭發出的地方,同那裡的軍隊彙合了。
山坳像一隻巨獸的大口,敵我不分的將突厥和大昭的軍隊囫圇吞進去。
突厥數千殘軍早先便被蕭廿率軍切開,此刻分散在幽深山坳裡,躁動的困獸一般,在黑暗中盤旋,直到山口處有火光亮起,一雙雙陰鷙的眼睛紛紛投了過去。
厚厚的積雪中發出大片沙沙的聲音,火光忽明忽滅,在陰風中顯得有些詭異,黑影幢幢,看不出到底來了多少人,活人也許沒有,可就在幾天前,這裡才經歷過一場激烈廝殺,說不定腳下的雪裡便藏著戰死的屍體,山谷中不知飄著多少亡靈。
每個人的心絃都緊緊繃了起來,握緊手中的刀望向山谷,腳步卻不自覺的在往後退,一波伏兵從山坡兩面沖下來,宛如平地起驚雷,雪浪攜卷著廝殺聲一同沖上夜空,蕭廿騎馬站在山口外,拇指比在眼前,借雪光估算兩兵相交的形勢,伏兵在將敵軍往裡推,一切都在原先的預測之內。
唯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超出了他的掌控。
“石陣布在崖上,現在誰能上去都是問題,風雪太大了,很容易出意外。”張桓看向蕭廿:“現在怎麼辦?”
蕭廿將馬鞭在手上纏繞一圈,道:“好辦,我去。”
張桓眼皮突地一跳:“什麼?兩軍交戰,豈有輕易將首將生死涉入險境的?”
蕭廿不理會他的話:“撇開交戰的兵士,騎兵掩護我進谷,我下馬之後馬上放響箭撤退,不必管我,一個人也不要留,半個時辰之內全部退出山坳,往城關撤退,張桓,你來領兵。”
他說完當即抖動韁繩,戰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亮銀槍在黑夜中劃開一道明晰的光尾,張桓低罵一句:“真是瘋了——後面的跟上!”
戍軍鉚足了勁打出最後一擊,敵兵則是困獸之鬥,兩邊都殺紅了眼,廝聲震天,蕭廿橫槍躍馬沖進戰中,切瓜砍菜一般從中殺出一條血路,朝著遠處尚沉靜佇立在暗夜中的山崖迫了過去。
敵軍早對他恨之入骨,發現他加入戰中,攻擊都指向了那裡,蕭廿手中長.槍破開千刃,槍柄脫手而出,將對面一個敵兵楔在了崖壁上,槍頭透背而出,深深釘入石縫裡,趁著這個空隙,蕭廿從馬背上躍起,接力踩上槍杆,淩空躍上了山崖半腰。
腳下才脫離馬背,數把長刀便揮了過來,蕭廿腳踝一涼,手上動作卻沒有停,馬鞭揮出去,穩穩纏上了頭頂上方斜支出來的半棵胡楊樹幹,反手將長.槍拔出,騰身躍了上去。
石壁上到處都是被勁風折斷的樹幹和突出來的尖銳怪石,夜裡光線遮擋,什麼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會被開瓢,蕭廿棲身在樹幹上,一時未敢輕舉妄動,餘光往下一掃,發現張桓他們沒有要撤退的意思,斂眉警告似的催了一聲:“張桓!”
張桓激戰這邊正酣,往山崖方向看了一眼,咬牙劈了一個敵兵,調轉馬頭,竟有跟過來的趨勢,蕭廿火蹭的就竄上來了,罵道:“兔崽子,不想臨場抗命就給我滾蛋!”
一把長刀飛來,正沖他前胸方向,蕭廿閃身避開,蹭的一聲,刀刃貼著他的護心鏡便紮了過去,身下嶙峋樹幹發出咔嚓聲響,蕭廿向一側彈跳開,索性掏出一支響弩,自己放了這一箭,尖嘯破開風雪直沖而上,在空中炸開。
亂軍中隨之響起了鳴金聲。
蕭廿掛在陡峭石壁上,將勁弩扔下,手腕一陣溫熱,而後又變得冰涼,被震裂了。
他深吸了口氣,馬鞭纏上頭頂突出來的一塊怪石,猛然發力,將自己甩了上去,數丈高的山崖被他踩在了腳下。
積雪覆蓋了厚厚的一層,但摔過來的後勁還是很強,蕭廿渾身都是雪,唇齒冰涼間彌漫著一股甜腥,也不知道是嘴巴磕破了還是咳上來的,他顧不得這些,眯起雙目藉著雪光往谷下望去,一邊往遠處布好關竅的高地上跋涉而去。
戍軍已經盡數退出谷內,敵兵也跟出去了些許,不過不足為道,前頭山裡還有更多。
蕭廿眼前有點發黑,他以為是天色的原因,沒有在意,抽出腰間佩刀,朝接連鐵鎖的繩索狠狠砍下去。
手腕粗的繩子應聲而斷,遠處轟隆作響,布好的鐵鎖順著齒輪喀啦啦滑到山下去,火星四濺,不遠處的山關處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巨石裹著雪從四面八方傾砸而下,前方山隘幾乎被填平了,寒風呼嘯夾雜著成千上萬的呼號沖上來,幾乎讓蕭廿忽略了身下山崖發出的隆隆聲響。
暗夜噬人,火光和冰雪,鮮血和殘屍全都攪和在了一起,蕭廿胸腔疼的彷彿要裂開,也不知是不是攀崖時傷到了哪裡,兩條腿也是僵的,他抹一把嘴邊凝固的血痕,拄著刀往前走,被積雪掩埋的山石突然轟動起來,鋪天蓋地的慘白瞬間將化作修羅地獄的山谷戰場盡數吞沒。
...
行至山外的陳昂突然停下來,望了眼初初泛起魚肚白的天際,心神不寧地道:“你們先走。”
副將愣了一下:“將軍?”
“我回去看看,”陳昂調轉馬頭,看到從遠處飛馳而來的一隊人,一怔:“張桓?”
他驅馬上前,目光在兵士中掃了一圈,斂起眉毛:“阿崇呢?他沒跟你們一起出來?”
張桓面色蒼白,眼圈卻是紅的,啞聲道:“老三他執意獨自上崖,讓我們先行撤退,屬下無能,沒有攔住,待我們退出後山,谷中…”
他卡了一下,陳昂雙目圓睜:“谷中怎麼了?”
張桓咬牙:“谷中山雪塌方了。”
“混賬!”陳昂劈掌打在他面上,一聲脆響,張桓沒躲,生生捱了,耳邊嗡嗡作響,臉被打的偏到一邊,火辣辣的疼。
“你竟然把他一個人丟在那?”
張桓道:“風雪太大,高地陡峭,兩邊打的不可開交,到處都是明槍暗箭,除了老三沒人上的去,屬下本想過去,他就在半空放了響弩,軍隊只以此為號,屬下無力統令,才退出山谷,便出了事。”
陳昂身形一晃,險些跌下馬背,他帶那麼點人過去,又急著讓軍隊退出山內,莫不是早就有所預料?
他眼前發黑,驅馬就要往山裡去,被張桓攔住:“將軍現在不能過去。”
陳昂一把撥開他:“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