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礞點了點頭:“也好。”
宴後,聶丞檀將沉瓔和兒子都送回了屋裡,託由乳孃一併照顧一二,自己則跟隨二師叔從後山下了山。
兩人腳程都很快,沒多久就到了山下的一個院落。
充盈的月光將整片山林都照得很透亮,聶丞檀原本就夜視能力很好,滿月的夜裡更是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院子裡最顯眼的位置,竟然有兩個墳包。
兩個矮矮的墳包面前各有一塊石碑,但石碑上都沒有任何文字。
一塊石碑前靠著一柄殘缺的寶劍,另一塊石碑上則披著一件陳舊的衣衫。
聶丞檀大概能想到,他這是在為誰和誰守墓了。看來四師叔外出經歷一番波折,已經找到了真相,而且他所謂的真相與他過去所信仰的全然不同,否則他也就不會為當初那個把他騙得好苦的妖女也立一個墳。
以礞站在院外,突然不再上前,而是不忍心似地垂了眸,說道:“你將月餅給你四師叔中送進去吧。”
聶丞檀一愣,但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時候,獨自向裡面走去。
他走到屋前敲了敲門,半晌才有低啞的聲音傳來:“……誰?”
聶丞檀:“四師叔,我是來為你送吃食的。”
又是半晌裡面都沒有回應,聶丞檀心想大概是四師叔太久未聽他的聲音,所以沒認出他是誰,正欲再說明自己的身份,裡面的人的聲音嘶啞:“……門沒鎖,進來吧。”
聶丞檀推門進去,剛跨入一步,就被裡面的人震在了原地。
只見原本應當魁梧高大的人,此時雖然依舊個子高挑,卻瘦得脫了相,原本就因傷疤而顯得恐怖的臉此時只剩一個皮包骨,猙獰的傷疤貼覆在他面上的骨架上,更加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了。
難怪二師叔會面露不忍之色留在外頭,這樣模樣大變的人確實叫人不忍心看。
崔鳧看了看停頓住的聶丞檀,雖然認得出來,但既沒有說好久不見,也沒有向他打招呼,就沒有問今天來送飯的為何是他,而是簡單地下了一句逐客令:“把食盒放在桌上就走吧。”
聶丞檀抿著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什麼都沒有問,點了點頭走進去將手中的食盒放到了桌上就轉身離開,但離開的過程中又忍不住回頭望他一眼,思緒萬千。
如果是別人,崔鳧早就皺著眉罵罵烈烈地催人快離開,面對聶丞檀他卻意外的平和。他嘆了一口氣,到底是給予了他最後的線索了人,他朝著桌子擺了擺手道:“……既然來了,就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聶丞檀會意,回到桌前坐了下來,但阻止了崔鳧給他倒水的動作:“師叔,我稍坐片刻就走不必麻煩了。”
崔鳧也沒有強求,在方桌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屋內一片沉默,終於,崔鳧淡淡的開口了:“我去了燕南遜穆山……”
“……我在那找到了紫嫣的族人,他們好像知道我會來找他們,也一直在等我去找他們,他們把紫嫣的遺物交給了我,說就算只是衣冠冢,她也希望能與師兄埋葬在一起……”崔鳧說著,摘下了脖子上貼身掛著的東西,那是一顆失了光澤的珠子,聶丞檀認出了這是一顆碎裂的妖丹。
“她那天並非利用完了我與師兄就將我們貶低踐踏到泥裡就自己逍遙去了……當初追殺她的大妖不止一個,她害死了師兄不忍心再害死我,以最簡單的方式讓我死心,然後取走了那個大妖的妖丹,引走了剩餘的更多大妖,最後被圍著挫骨揚灰,唯有一顆殘破的妖丹逃回了族中,但仍已因不可逆轉的傷害,神魂皆散……”
“她說她確實生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才會招惹這麼多仇人,但是遇到師兄之後,她真的好想當個被淹沒在世俗中平凡度日的普通人,卻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時私心和貪心害死了她最愛的人……”
“……那我呢?我算什麼?明明當初在這裡救了她的人是我,不顧一切想要留下她的是我,最先愛上她的也是我……”
“……可我作為那日之後唯一茍延殘喘至今的人,有什麼資格再問這些。”
崔鳧的聲音戛然而止,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眼眶卻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哀與怨染得血紅。
聶丞檀始終沉默著,他覺得自己無權評價他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已故之人的故事。
雖然真相同樣沉重得讓四師叔喘不過氣來,但是好歹,這輩子他找到真相了不是嗎?這輩子他不用再懷揣著徹骨的恨意與不甘死在異地他鄉不是嗎?
聶丞檀看著崔鳧消瘦得只剩一層皮的臉龐,神思一哽,突然又不知到底是好是壞。
良久,崔鳧說道:“茶也凉了,你走罷。”
聶丞檀看了看身前桌上自始至終空空如也的杯盞,站起了身:“四師叔……你多保重,晚輩告辭。”
將聶丞檀送到門口,崔鳧就著門縫望了一眼院裡緊緊相挨的兩座矮墳,兩塊石碑,與石碑上的殘劍和碎衣。
他低頭凝視自己手中的妖丹,握緊。
對不起,沒有將此一同葬入——是他最後的私心。
而他願意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孤山雙冢,獨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