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爸爸一起去旅遊過嗎?”應書澄問他。
“沒有,他身體不太好,不能去太遠的地方,何況他也怕累著我。”
“他覺得你身體很虛弱?”
“對,從小體育就不是我的強項,我連腳踏車都沒有學會。他說這是他的錯,因為他沒有運動天賦,導致我也沒有。他一直希望我長大後從事文職,但又擔心我處理不好和同事的關系,說文職可能也不是我的最佳選擇,為此他常常很擔憂。”
“為什麼提前擔憂?”
“他怕不能陪我到成年,想早一些替我將人生規劃做好。”
“他把他的恐懼帶給了你。”
“我想他只是太愛我了,害怕我會被人欺負。”
“你害怕被人欺負嗎?”
“怕,誰都怕被欺負。”
他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遞給應書澄。書名是《春夏春秋》,他向應書澄解釋這本書是父親去世前不久送給他的,是一本兒童文學,講述一個和死亡有關的小故事。書中的小男孩在父親去世後的那個冬天沉睡不已,在夢中和父親相遇,父親告訴他有關生命的意義,目的是讓他勇敢地活下去。
他覺得這本書同樣是父親留給自己的遺言。
書的篇幅不長,應書澄簡單地讀了幾頁,瞭解後還給了成逐睿。
“我將爸爸留給我的東西都藏在箱子裡了,我還給箱子上了一個鎖,這樣就不怕有人來翻看。”
當應書澄問及他的母親和繼父時,他忿忿而談,卻不願花任何時間想實際辦法和他們溝通。
看出他不願正視目前問題,應書澄暫時沒有追問。
時間一長,成逐睿當應書澄是自己唯一的傾訴物件,晚上也會發簡訊給他,講的通常是自己紛亂的內心思緒,或是從哪裡看來的一段話,複制給他,有時候得不到回複。不知不覺中,成逐睿模糊了他醫生的身份,當他是夜深人靜的一臺錄音機,便有源源不斷的話傾吐為快。
成逐睿出事那天,應書澄去參加老同學的婚禮。來婚禮的人很多,光打招呼就足夠疲倦了,應書澄不小心遺漏了成逐睿發來的簡訊。等婚禮結束,他才知道成逐睿從診所樓頂一躍而下,震驚之餘翻開成逐睿發來的那條簡訊,很普通的內容,只是問他為什麼不在診所。而他記得自己和成逐睿提過那個週六不在診所,但不能百分之百確定,究竟是他忘記說了還是對方沒記得。
後來,事情按成逐睿母親本人以及他繼父的敘說,還原了一個大概。那天上午成逐睿和繼父發生了口角,之後不打算去上課,一個人到外面去溜達了一個多小時,回家後看見繼父一個人在客廳裡抽煙。他視而不見,很快回房,卻發現床底的箱子不見了,極為驚恐,認定是繼父將箱子給藏起來了,沖出房間質問繼父。繼父當下聽錯了,說了句是我,他便撲過去和繼父扭打起來,繼父不小心將他踹在地上,剛好母親開門進來,看見此景,趕緊呵斥,過去扶起他,當聽到他嘴裡唸叨箱子,坦白是自己將箱子扔了。成逐睿不能接受,瘋狂追問母親為什麼,母親對他說了很多,大致是讓他不要再沉湎於過去,胡思亂想,早該接受父親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做人應該朝前看。
成逐睿咬了母親的手臂一口後奪門而出。
誰也沒料到,為了一個箱子,成逐睿絕望到放棄了一切。他出事後,母親暈厥,清醒後始終不相信他會為了一個箱子選擇自盡。她堅稱他身體不好,爬到診所樓上後累壞了,頭暈目眩後失足跌下。但從成逐睿書包裡找出的本子來看,除了她母親之外的人都認定他是自殺,因為一頁一頁滿滿寫著“我已經失去了追逐生命的動力”。
成逐睿的繼父在記者面前責問應書澄,聲稱他須對此負責,理由是他作為心理醫生,沒有及時將孩子嚴重的心理問題告知家屬,這是失職。
應書澄沒有辯解,他也認定是自己失職,是他看低了成逐睿性格中偏執和沖動的一面。他覺得成逐睿還是一個孩子,孩子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留戀。至始至終,他只是充當了一個傾聽者的角色,並未走進對方的內心世界,他誤以為時間還很多,未料短得猝不及防。若只是聽一個人說話,這個角色又何須選擇他?任何人都可以。
他深刻自責,去參加成逐睿的葬禮賠罪,被繼父攔在大廳門口,冷冷地罵了幾句。
他費勁託人去要了一張成逐睿的照片,放在新買的相框裡作為留念,同時擺在自己辦公桌上作為省思。他反複自省,每天在電腦文件裡寫很多字分析病案細節,慎之又慎,要求自己更用心對待每一個病人。但事與願違,他開始失眠,失去食慾,整夜睡不著覺,聽病人說話時思緒遊離。他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心出了問題,有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他第一次察覺自己無法抵抗這樣的孤獨。
他堅持到不能再堅持的那一天,幹脆地關了燈,走出了診所。
“你在自責。”沐溪隱聽完後很長時間沉默,最後說,“但老實說,我覺得他出事的原因不在於你。”
“說自責就太輕了,應該是一種自我懷疑。”
“你懷疑自己?”沐溪隱撓了撓頭,“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讓你開心一些。事實是,對我來說,最不需要懷疑的人是你。”
“因為是你男朋友,所以不需要被懷疑?我做什麼都是對的?”他自嘲地笑了,但看著她垂下的眼睫,心的一角被她默默撫平。
“嗯,每當我感覺怎麼走都走不下去的時候,只要想到你在我身邊,就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就是你的厲害之處,別人可都做不到這一點。”她認真地說出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