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顯姿派他去江北督建河道的時候,他早就看出她是想要把他支走,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然而他卻算錯了人心。
或者說,有些心是稱不上人心的!
“燎原,你去,我在上京等著你,等你回來,我的病差不多就好了,到那時我們再明燈手談,分個高低……燎原,其實一切我都是知道的……”
餘生的很多年裡,他都記得那夜雪狸貓眼石般的雙目中流出的晶瑩淚滴,記得他那夜的欲言又止。
等他讀懂他的眼神,讀懂那一園白梅傲雪,他才深深瞭解到了他的苦心,待他風塵趕回上京,卻只聽到了舉國震響的喪龍鍾聲。
他還是那樣乾淨,那樣素白,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睡著了一般。
如那傲雪白梅,開時似雪,謝時似雪,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你執意舍紅梅而送我一園白梅,是想讓我明心淨潔,不做鬼蜮之手,我讀懂了你的苦心,可你為什麼就不能等著我早些歸來了呢?還是你不只是想讓我看著那一樹白梅淨心,更是想讓我來以此懷念你……雪狸,你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天,早就知道可能見不到我最後一面了嗎?你知不知道這樣我便更加地放不下了?”
“你早就猜到我是誰,或者說在那年深秋落葉拂靴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出了我是誰,你把我留在身邊,是想保護著我,你喚我燎原這個名字,是因為你早就猜到了我的目的……你還是那麼聰明,那麼心地洞明,可我卻一直在隱瞞著你,隱藏著自己的初衷……我不是不相信你,不是恨你,我實在是怕自己會因為藏不住對你的感情而讓自己已經硬起來的心再軟下去……為了對得起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所以哥哥只能選擇對不起你,好好去,傷害你的人,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那是武元八年的雪夜後,他第一次哭。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五王的亂軍衝破宮城前,他端著一壺鴆酒走向了永樂宮。
路過永樂宮門前那一樹紅梅時,他信手摺了一枝。
凌亂殿宇,高顯姿髮髻散亂一身狼狽被綁縛在鐵鏈上,見他進門不禁狂笑:“連燼,哀家真是小看了你,你弄個冒牌貨這幾日在前朝替哀家發號施令,挾制著小皇帝處處聽你調配,卻把哀家這個正經的太皇太后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冷宮,你一介內侍,難道還妄想篡權奪位?真是白日做夢!”注意到他身旁的酒壺,她眼神一凝,“你要做什麼?”
他笑了笑,揹著月光臉上有一片蔭翳,“我要做什麼?難道盈妃娘娘看不出來嗎?”
“你……你敢殺我,哀家是母儀天下的太后,你一介內侍難道不想活了?”
“母儀天下的太后?”他冷笑,“這幾個字你配嗎?這二十多年來有多少人命無辜死在你的手上,你把控朝政暗害先帝,**後宮厚顏無恥,哪裡配得上母儀天下這四個字?還是你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真的自以為在害死納蘭皇后滿門後,自己就名正言順的母儀天下了?”
“你……”高顯姿一臉心虛,才想起他方才稱她為“盈妃娘娘”,“你……你是誰?你是護國公府的人……你……”
他斟滿一杯酒水,“我是誰?難道盈妃娘娘認不出來嗎?”
高顯姿步步後退,指著他大叫:“你……是你,你沒死,你真的沒死……你居然……居然還回來了……”她忽然大笑,笑中有恐懼,“你居然回來做了個內侍,就為了報仇,就為了不讓我懷疑你的存在?原承嗣,你可當真是狠!我真是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初見你時我還有懷疑,怎麼會有人有原承嗣身上的影子,若非你是個內侍,我早就殺了你以絕後患了,你這一計算的極好,極妙!不止把我算計了進去,還把這整個原氏天下都算計了進去,讓我猜猜,五王的兵馬是不是馬上就要殺進上京了?你們原氏的人一個個狼子野心,就讓他們殺!等他們殺完,這個原氏天下就真的如你所願地完了……”
他不想再看她的瘋癲模樣,揮揮手命沈頤強行給她灌下了毒酒,看她漸漸沒了聲息,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他轉身走出了那間宮殿。
苦心謀劃,身心作殘,才讓這多年大仇得報,他的內心此刻卻沒有一絲欣喜。
空無一人的長長甬道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淒涼行走。
他又回到了存雪閣。
這一夜白梅盡放,雪海洇香,披月華兮傾流光,染星輝兮滿園芳。
亂兵的廝殺、五王的爭軋……一切的一切,屬於這個亂世的喧囂永遠的被阻隔在存雪閣的門外,他的眼中從此只有那落梅成舞。
以後的日子裡,一年又一年,他都在這裡望著那梅開梅落,視那落英簌簌如白雪紛飛。
儘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