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有三頁,第一頁只寫了一行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辭秋看過穆老將軍的筆跡,方才也見過了穆照盈的筆跡。是以她只看一眼此信,便能確定,這裡頭的內容皆是穆照盈所寫。想來是依著她腦中所記而謄寫下來的內容。
她翻動剩下的那兩頁紙,看了半晌。屋內安靜得只能聽見她與烏玉勝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始終捏著信紙,一直注視著信中內容,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果真是好大一盤棋。”朱辭秋勾起唇角,冷笑了一聲。她將信紙舉在半空,仰頭看向它,“南夏,大雍,全是蛇鼠一窩。怪不得穆照盈會惡心地獨居此處,不願再見他們任何一面。”
朱煊賀。她在燕京時,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就連如今年紀最輕的吏部侍郎顧霜昶,都從未對她提起過這個人。
顧家百年世家,三代宰輔。顧家的大家長,那位從先皇即位便一直輔佐他的肱骨老臣,在大雍,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存在。
可燕京的所有人,都從未想起過,先皇曾有一位名喚朱煊賀的兒子。
朱辭秋終於知道,原來史書傳記的白紙黑字,真的可以隨意篡改塗抹。
“殿下,”烏玉勝忽然半跪在她面前,伸手想要將那信紙從她手中拿走,“如今既已看完,便先吃飯,一切事宜等飯後再說。”
朱辭秋晃開烏玉勝的手,微微低頭看向他的眼睛,沉默須臾後,緩慢開口道:“我父皇即位前,南夏與大雍的戰事並不頻繁,我原先不知,烏圖勒是因為你母親,還是因為朱煊賀的計劃才會如此。”
“如今我卻明瞭,烏圖勒與朱煊賀這樣的人,是沒有心的。”她將信紙輕輕放開後,任由這載滿穆照盈痛苦的計劃飄落在地上,也飄落在烏玉勝身側,“至於穆老將軍,穆伯鳴。或許他在我父皇即位前,是真心在守著大雍的百姓,守著長邑十三州。”
她就這樣看著烏玉勝,沒有再說出後半句話。但她與他,如今都已心知肚明。
朱煊安,信中提到過他。那是她父皇的名字,他在十一年前即位後,不,應當是他在先皇病重監國時,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撫邊塞,而是讓從未上過戰場讀過一本兵書的宦官,去做監軍,掌管軍權。
何其荒謬,何其可笑的一件事。
直到穆東風一刀砍掉了宦官的頭,朱煊安沒過多久成功即位,要召回那位監軍的宦官。朱煊安好不容易熬到先皇病逝,迫切地想要立下新皇威風,在知道宦官死於戰場後,要穆東風回京述職。
誰都知道,穆東風此去非死即困,而邊塞也將再無先皇所在時那般安寧。恰在此時,烏圖勒找到了穆伯鳴。
穆伯鳴知道了穆照盈的下落,也看見了烏玉勝的畫像。
“穆伯鳴想要族人與兒子安全,所以烏圖勒告訴他,你,能替穆東風回京。”朱辭秋手扶著椅把,半垂著眼,好似在看烏玉勝,又好似在看地下散落的紙張,“你與穆照盈相像,也與穆東風眉眼有些相似。只要與穆伯鳴有血緣關系的任何一人回京,朱煊安都能在燕京,在大雍,立下他所謂的威嚴。”
烏玉勝低下頭,將散落在地上的紙張一一拾起後攥在手心,他抬著頭,看向她,緩緩開口道:“他被壓得太久了,所以在得到皇權,坐上龍椅的那一刻,就再忍不住本性。”
“穆伯鳴不是愚忠之人,他猜到穆家日後再無安寧,或許某一日就要被昏君隨便尋個藉口滅族。所以他在烏圖勒的引誘下,選擇與他合謀。”她看向門口,頓了頓,“但,若沒有朱煊賀,穆伯鳴又怎會答應與南夏蠻夷的首領合謀。”
信中並未寫太多籌謀之事,大多都是穆伯鳴在曉之以情,動之以禮。朱煊安的惡行,朱辭秋在信中已看夠,這些事能讓朱辭秋感到不快,卻並不足夠讓穆照盈厭世至此。
能讓穆照盈如此的,或許是她終於知道很早之前,早到烏圖勒在南夏都未曾有姓名之前,朱煊賀便與他相識,蜀地與南夏,早已暗中勾結。又或許是,自己的父親為一族生機與異國合謀,而自己,則是那根最先的導火索。
若不是她,穆伯鳴不會收到烏圖勒的信,亦不會同意暗中與其相見,更不會看見早前燕京傳來的訃文中,早已死去多年的朱煊賀。
朱辭秋猜,或許從一開始,穆照盈便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
烏玉勝仍舊半跪在地上,他一隻手扶著桌沿,一隻手攥著紙張,眼神倔強又偏執地看著她,只是嘴唇泛白,看起來非但不可怕,反而有一絲脆弱。
“穆家很多人,都沒死。”
“我從不信世間真有詭秘之術。”她微微一笑,看不出是怒是喜,“不過這樣逼真的人皮面具,還能隨著屍首一同腐敗,倒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改日我若有幸遇見巫醫一族,定要與他們探討一二。”
那些掛在王帳的穆家人的頭顱,究竟是真是假,她已分不清。守在山門關的兩年,如今看來,更像是個笑話。
她與那些為守家國而戰死沙場的數萬將士,都像個笑話。
“殿下——”
她不想等他將話說完,只迅速起身,繞開半跪於地上的男人就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