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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斬斷

她點點頭。

“我叫安格措吉,是你母親藍珊的朋友。”她的心不由緊張,看見男人眼中漸漸透出令她不明的憂傷。他說:“你母親藍珊,兩個月前死於一場泥石流。”

“不,這不可能!”她抓住安格措吉的手臂,大聲否認自己剛剛聽到的訊息。“她才不會死!汶川地震中她都沒有死,怎麼會死在一場小小的泥石流。我警告你,雖然我很藍珊不合,但也不允許你這般詛咒她。像她那樣種人,怎麼可能輕易死去,怎麼可能!”

“這是真的,藍伊水小姐。我和你一樣悲傷,我們村中的每位村民都和你一樣悲傷。她是村中最好的老師,是在送學生回家後歸來的途中遇上泥石流。我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實在很抱歉。可我們找到這個。”安格措吉從一個骯髒的布包裡拿出一個銀手鐲和一條草編手鏈,具有濃鬱的民族特色。

她的淚,不由地大朵大朵地湧出。她終於肯相信安格措吉帶來的噩耗,相信藍珊離開的這個事情,可她仍不想接受。心中升起無限悲傷,似乎,連明天也被吞噬了。她忽然想起一個月前午後的那個夢,她手上沒有銀手鐲和草編手鏈。這是藍珊的標誌。她流著淚,始終不肯伸手去拿那兩樣東西。

“很抱歉現在才來找你。對於我們來說,從碧土到北京並不是見容易的事。我已經盡快來這兒了。我們一直知道你,藍珊對每個人都會說起你。我們想,這兩樣東西應該給你送來,畢竟它們是你母親的東西。其他的東西,已經分給了有需要的孩子。我想她不應該反對。無論如何,藍小姐,請節哀順變。”

她仍沒有要接過手鐲和手鏈的意思,撇過臉不去看它們,眼淚從未停止。安格措吉一直拿著這兩件東西,不再說話,等待伊水伸手接過。她讓開門,努力開口說:“放在桌上,便可以了。她……我的母親,還有說過什麼關於我的話嗎?”

“她說,你是她今生最愛的人,是她塵世中唯一的牽絆。她並不是多話的人,總是喜歡獨自一人去山的高處,和孩子們打著赤腳走在路上,笑的燦爛。我總是看見她在春天的時候進入山谷,採摘一束束野花。請相信我,藍伊水小姐。她的離開,我們同樣悲痛。”他不再開口,不知道還應該還說什麼話來安慰她。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無力。

“她說,我是今生她最愛的人,是她塵世中唯一的牽絆。”她喃喃自語。腦海中冒出藍珊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那時她六歲,藍珊剛剛從西藏回來,帶著倦容,顯現安靜,蹲在身邊伸手撫摸著她的頭。想起,十三歲她向自己伸出手問自己是否願意與之同行。想起,她不顧自己仍然選擇去汶川地震。想起,外婆去世時她的泰然自若。想起,她最後一次來看自己仍舊說愛她。

原來,十三歲交給她的手她從來就沒有松開。她一直握著,從未放開,從來不打算放開。她終於肯相信,汶川地震時她並未將自己推開,只是以一種普通方式保護自己——遠離危險。她終於相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來自於愛,來自於世間最本能的愛。“你的出生就是因為愛。”腦海中響起這一句話,同時出現的,還有母親異常堅定的臉。她再也無法抑止心中湧出的悲傷,癱坐在地上大聲哭泣。

我竟然這般愚鈍,這麼多年只為得到一樣我早已得到的東西,驗證一件亙古不變的事情。我怎可這般愚蠢,以為你到底還是不愛我,不肯愛我。你怎可這般殘忍,再一次棄我而去。為什麼?為什麼?是因為我說了沒有你也可以好好的活著。是因為每次見面我都沖你大吼大叫,還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的話,不肯走出你給我的陰影,不肯原諒你那天的行為。那麼,我相信你,統統相信你,不再懷疑你,不再要求你呆在我身邊。只求你,求你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人生何其寂寞,你讓我如何一人面對?

死亡是何其強大的事實,讓真相迫在眼前,容不得半點虛假和逃避。伊水感覺自己被推入一片沼澤,無論她如何掙紮也出不來。藍珊的死,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大。似一道耀眼的光,擊碎了一直困著她的瓶子,同時也灼傷了她。因著這個事實,她終於看清,肯承認這一切。她忽然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了。鄭嘉,林言,宋延年,統統都變得沒有意義了。她曾經用他們來報複母親,毫不猶豫地傷害自己來完場的目標,此刻毫無意義。母親終究死了,而她還活著。她一直坐著愚蠢的事,堅定不移。這是多麼諷刺的事啊!

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床上。手鐲和手鏈安靜地擺在桌上。安格措吉不知何時離開。桌上放了一張紙。她看著手鐲和手鏈,眼淚再次大朵大朵地冒出。這到底不是夢。她聽見自己說,她當真離開,留下你一個人。藍伊水,你終究還是失去了這世上肯愛你的人。你總是在失去,失去所有愛你的人。

不知何時睡去,再次醒來外面已經是天黑。她掙紮地坐起,看見安格措吉留下的紙上寫著:藍小姐,我走了。請節哀順變。你的母親會在天堂繼續愛著你。她慘淡一笑,松開手指,任由紙掉落在地。她只覺心痛,不可抑制的悲傷。她取出藏有母親所有信件的盒子,一邊閱讀一邊哭泣。她不停地流淚,悲傷至不能自己,似乎除了哭泣再無任何事情可做。不吃任何東西。哭累了,就倒在床上睡去,不管任何事。

也許過了三天,也許過了兩天。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暗無天日。終於想起自己到底要好好活下去,掙紮著爬起來,開啟冰箱吞食一切自己看到的食物。十五分後,沖入衛生間將它們全部吐了出來。於是又回到冰箱裡尋找食物,不久再次吐出。如此惡性迴圈。

如果說還有痛苦,她應該已經麻木了。不再哭泣,悲傷,悶頭睡覺,只想著吃東西然後不要吐出來。她似一個機器,不停地重複一件事。身心空了,僅剩下一副驅殼。她不覺得生活還會有其他希望,亦不覺得,自己還會有未來。

五天後,母親的信出現在信報箱裡。她慌忙拆開信,希望安格措吉帶來的不過是一個錯誤的訊息。她的母親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通訊讀完,才發現這不過是母親臨行前寫的信。同樣的話語,講述山中生活艱苦安靜,講述山谷野花絢麗,生活瑣碎小事,心中感到的快樂的小事。文字將一切以一種平和的方式展現眼前。她再也忍不住,抱著信再次痛哭起來。

如若這般的捨不得我,放不下我,請回到我身邊,親口向我講述你的幸福。你已經不在了,為什麼不讓我也沉淪下去?為什麼要讓我收到這封信!

她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再一次外出。她明白,她必須重新振作秋來,然後努力的活下去,連同母親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可她現在仍無力擺脫悲傷,仍沒有勇氣做出決定。也許,只是時間未到。也許,悲傷還未過去。她明白,唯有從悲傷中走出,她才能看到以後的路。出門前,回頭看了看桌上的手鐲和手鏈,最終放進包裡。

她打算再去一次四川,去一次汶川。

像尋找回憶的孩子,尋找過去的失憶人。獨自一人,回到最初的地方。在這裡,她失去了對母親的所有信任,失去了對世界對生命的所有美好。她想,也許必須回到這裡她才可以真正拾回往日失去的所有,對母親的信任生命的美好向往,才能更加深刻明白愛,明白屬於自己的未來,明白自己。不再孤獨,不再迷惘,不再一直困在陰影中不肯走出來。

來到火車站買了一趟最晚並且最慢的火車前往成都。像往常一樣,將手機關機,不讓任何人打擾她。獨自一人坐在火車站,看著人群聚集又散開,再次聚集又散開。他們中間的大多數是三十歲至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滿臉滄桑,頭發開始發白,站在人群中和同伴聊天。大部分是她聽不懂的語言。也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和戀人相擁,十指相扣。她驀然想到父親,那個有著英俊相貌的江南男人。他是否知道母親去世的事情,他是否應該知道這個訊息。她的生活,早已和他沒有絲毫關系。她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和他沒有絲毫關系。

火車進站,她進入人群開始檢票。進站,上火車,尋找自己的臥鋪。始終沒有表情,機械地完成一系列動作。買的是上鋪,因為安靜,不會有人打擾。她爬上床鋪,放好自己的東西,開始睡眠。這,似乎才是她的目標。睡眠,不是在家中,不需要足夠的安穩,不是為了恢複身體精神必須執行的一件事。只在這裡,聽著嘈雜的人聲,車輪與鐵軌撞擊産生的聲音。腦子始終停留在清醒和迷糊之間。只有這樣,她才可以不去想母親,不去想宋延年,許湛,林亦然。身體像倒空了的瓶子,連靈魂也暫時失去了。

做了一路的夢。似乎上車後就一直在做夢。不記得夢的內容,只記得有無數畫面從眼前閃過。她似乎只是一個旁觀者,不帶任何感情地觀看畫面中出現的一張張似曾相似,相熟的臉。睜開眼睛,窗外一片漆黑。車輪掌機的聲音愈漸突兀,乘客中有人的鼾聲混入其中,被她聽的一清二楚。她轉了身,換個姿勢繼續睡眠。

下車前半個小時,終於受不了大腦因睡眠過多帶來的疼痛而起床。來到洗手池前漱口,而後喝掉一瓶水,買了一份盒飯。整理東西,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她已經不想再讓自己想什麼了,想什麼都會帶來一股不可節制的悲傷。她不想被悲傷籠罩,被困在失去母親的真相中走不出來。她的人生,至今還未曾讓她滿意過,她怎可繼續這一無是處的生活,怎可再陷入一段悲傷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