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燕之交, 有道一夫關。
一夫關地勢高險,是連結大齊與北燕的交通要道。衛家軍七萬大軍,常年便駐紮於此。
當此時, 七月流火, 衛家軍與北燕二十萬兵的背水一戰,已連打了近十日了。
初時北燕趁著齊國國難發兵, 欲要迅速將其拿下,是故行軍作戰, 皆只講求一個“快”字, 然而不料此前衛大將軍在時, 以長恭為首的幾位將帥領兵,連勝幾場大小戰役,竟會生生將燕軍逼入了兩方膠著之境地。燕軍被拖入持久戰局, 曠日損耗下,後方供給的短處便迅速顯了出來,因此衛家軍才得了片刻喘息。
而正是在這喘息的當口,衛大將軍隻身赴京, 卻再未活著回來。
而今燕軍得了訊息,知曉衛家軍舊帥被誅,新帥不過一個剛滿弱冠之年的毛頭小子, 自然速速調整兵力,捲土重來。此一來,便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成敗與否皆在此一舉, 是故來勢極其兇猛。衛家軍雖借天險,略有小勝,但也傷亡日增。
這一日午後,主帥帳中又突接線報,道說朝廷軍集結的西北各部兵馬已然出發,應於兩日後行抵此地。長恭深感大事不妙,若是放任北燕再這樣拖下去,衛家軍勢必將要面臨腹背受敵的艱難困境,屆時再想脫困,便是難上加難。
非得趕在朝廷軍來前擺脫現狀不可。
然而心頭一時煩亂,竟然半點主意也想不出來。於是遣散眾人,獨獨帶了單庭昀去找長青,想與他商議看有何辦法可讓北燕及早退兵。
可他心煩意亂行到長青帳中,卻見帳簾卷著,裡頭兩道身影,一男一女,一個靠坐在榻椅上,面上可見微微含笑,一個正背對著他,正在給椅上之人喂藥,心頭一時更又煩亂橫生。
他皺著眉走進去,喊了一聲:“兄長。”
背對他的影子驀然一怔,卻並未回過頭來。
長青抬起眼望向他:“你怎有空來我這裡?這幾日前方戰事急迫,我只道你夙夜奔忙,也不敢去你帳中打攪,卻不想你倒來了。快些坐下,坐下說話。”
說著又喊連笙去幫他拿兩張席來。
連笙手裡捧著藥碗,“嗯”一聲點一點頭,應倒是應了,可卻並不抬頭。起身正要去拿席墊,長恭卻忽而低聲喊住她:“不必了,我站著說一會兒話便走……”
“好。”連笙也不含糊,順著話音又坐了回去,然而兩眼仍是未抬。
從他入營帳到此刻,竟是一眼也未看過他。
長恭心下忽而清明過來,也是直至此刻才分外確信——連笙似乎變了。
從去京都一趟回來後,整個人便變了一副模樣。
這幾日,他忙於戰事心力交瘁,也無暇顧及她,然而在軍營裡偶然碰過幾面,卻是見她眼神十分閃躲,回回皆拐彎繞道避而不見,唯一一次躲避不及的,他與她問安,她卻也半低著頭並不多話。
長恭心裡隱隱便已感到奇怪,只是連日以來太忙,實在太忙,他初掌大任統帥三軍,又受北燕壓境之迫,只恨自己□□無術,於是也未多問。
可私底下悄悄遣了一位小兵,去探連笙每日行蹤。小兵回來報與他,說連姑娘每日卯時起身,亥時入睡,並無不妥之處,但唯有一點奇怪的,她白日裡幾乎從不在自己帳中,總是起來便去長青公子帳中守著,一守一天。公子一應起居,事無巨細,皆是她在打理。
他聽罷只覺心頭酸澀,一直強抑下去了,卻在此時,終於與她直面相對,才又驀然翻出。酸澀之意漸而愈濃,輾轉襲來,片刻便將他心間覆滿。
他對連笙,終歸還是小氣的。
不願見她無時無刻守在長青榻前,也不願見她對自己的熟視無睹,他隱約明白她的心結所在——長青因她失去了一雙腿,一雙本已逐漸好轉的腿。當初見他腿疾將愈時有多歡欣,而今便就有多難受。連笙終日地守著,在他身邊,守在藥爐子旁,似在償還一般。
一樁情債。
可他即便再明白,卻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當初衛將軍府出事,他心急如焚,沖動之下就要殺回京都去,然而殘存的理智扣住了他,因著北境戰局膠著,他最終還是沒能放任自己。可如若當初,長恭忽起一絲念頭,如若當初他不顧一切回去了,如今會不會便不一樣。
甚至他心灰意冷地想,如若當時下獄的人是他,為她廢掉兩條腿的是他,而今又當如何。
可是命運於他,別無選擇。
長恭望著連笙單薄背影,忽如其來的心酸悲涼,彷彿那一日她要回京都,自己因她一句“亦不茍活”松開了手,從此便真要失去,再抓不住一般。
心上驟然縮緊,默然凝睇。
半晌直到長青一聲“你來尋我,可是有事?”,方才打斷了他的念想。長恭閉了閉眼,勉強複又睜開,眼底一點微紅,也分不清是血絲還是酸楚,他不經意般抬手揉了揉眼,才又微嘆口氣,正色道:“確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