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皇宮宮殿, 四下無人,殿前石階陳於月下,涼階似水。
從被他牽來此地後, 長恭的手便一直沒放過。此刻坐在殿前石階上, 偌大一處偏殿,唯有他二人與兩道影子映在階前。影子挨在一處, 被那疊於一塊兒的重重暗影蓋住的,兩隻手十指相扣。
月色迷離, 幾多撩人。
夜幕攏住連笙面上微紅和眼底一絲慌亂, 宮牆深處淺淺蟲鳴更見靜夜深幽, 低頭可以聞見自己清晰無比的心跳。這不是她第一次牽他的手,卻是第一次,兩個人可以牽著手不為旁事, 只並肩靜靜坐著。
這樣的靜默,彼此沒有說話,卻借了繾綣月色,連同呼吸也變得曖昧輕柔起來。
連笙指尖微微一顫, 便感到握著她的五指再又緊了緊。
“你要我來是……”
“陪我坐一會兒。”
她輕輕地問出口,卻不想竟被長恭驀一回頭打斷了。
他倏忽側過臉來,清涼月光落在他眉眼之上, 映出他深深望著她的一雙眼。眼中似有銀河,星華點點,剪水溫柔。
連笙一時垂了眸子低下頭,便聽他柔聲開口問她。
短短一句散於涼夜微風, 彷彿桃花釀在酒裡,低醇好聽。
他問:“你還好嗎?”
然而偏是這樣一句,剎那竟卻勾起了連笙的神思。
前陣子輾轉難眠的每個深夜,彷彿被這一句勾引,重重疊疊都捲到了此刻。捲成一隻鐵錘子,一擊一鈍全在心上。昨日方才壓了一些下去的難過,驀然間被這酸楚回憶敲打,敲出一道口子,竟又汩汩冒了出來。
仿如苦澀泉水盈盈繞繞,眨眼便湧滿心田。
連笙倏忽抬眼,眼中噙淚,咬了牙一聲:“不好。”
似是一隻受了傷的小貓一般。長恭凝眉,低低問她:“怎樣不好。”
於是“啪嗒”一聲,雙淚便落了。
這些時日以來的一樁樁一件件,山一樣壓在心上的,連笙無人可訴,唯有長恭,一直期盼他能知曉她的苦悶委屈,終於得遇此刻,只覺滿心負累霎那有了寄託,“你為何才來問我……”話一出口,淚花兒便再止不住。
伴著懸在下頜的兩滴豆大眼淚,靜夜涼階,只聽見她帶了哽咽的低聲哭訴,像是要將這些時日受的苦楚悉數倒個幹淨。
從他別後相思起,到她鋃鐺入獄,當時雖然故作勇敢的樣子,卻在牢中夜深無人時,抱膝顫抖的害怕。不是害怕死,只是害怕再不能活著見他歸來,更害怕若他歸來,自己的樣貌會比死還可怖。後來她跑出來了,憑著一絲信念晝夜不歇趕到北境,卻連話也沒能與他說上幾句,更遑論那攢在心頭的萬般委屈。而後便直到那一日,她親眼看見長青的腿,於是終於感到的崩潰。
徹底崩潰。
“全是我一人的錯。蛇是在我屋裡被搜出來的,若不是我不怕蛇,衛家也不會被冤枉投獄……那天在獄中,兄長讓我走,是我太傻!他讓我走我竟真就走了,怎不想想若我走了,他會如何……”
她啜泣不止抬起眼來:“我知道你忙,不敢擾你,所以一人受了許久,忍了許久,可你為何才來問我……”
長恭心上有如受了密密針紮,忽地發起疼來。
知道她出事以後定是不好受的,卻從沒想過她竟會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這些日子活在軍中,日日活在長青身邊,活得便同負罪一般,偏他還忙得不見人影,連絲毫安慰也未給她。若有那麼一瞬,自己能夠及早發現,陪在她身邊……
“是我發覺得晚了……”他說著松開手,輕輕攬過她的肩頭,將她擁進懷裡。
如非今日這樣問她,也還不知她要再瞞多久。
他抱緊了懷中的小小姑娘,感到她身子因哭噎而不止的顫抖,更又緊了緊。
連笙只一個勁地流淚,伏在他的肩上低聲大哭,他的懷裡有許久沒能感受過的踏實,一路行來的疲累彷彿尋到一處溫暖胸膛得以安歇,終於要將這些時日以來的難過苦楚全哭個盡。
淚珠洇濕了他的衣領,有眼淚順著他的脖頸落入胸口,滑過肩胛之間,掉到心上。
長恭心裡泛泛起了酸澀,想到前日長青帳中,自己的後知後覺與遲鈍不堪,明明已然看出她的不對勁了,卻還在由她自責下去。
一時懊悔不已,他輕輕拍她後心:“別難過了,並不是你的錯……”
“可兄長的腿終究還是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