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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

“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若不好買,有肉就行,我可是無肉不歡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額頭點了一下,“你等著,我送你兩只螃蟹。”

傅眉說罷,取出一張一尺見方的紙,援筆濡墨,刷刷點點,兩只橫行的河蟹便躍然紙上,左邊那隻張著鉗子,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姿態,右邊那隻斜著身子,八爪伸張,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邊那隻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只見傅眉又是刷刷幾筆,上方兩莖蘆葦折腰垂首,下方數叢衰草,點點水波,活脫脫一幅《蘆蕩秋蟹圖》[1]。

“古人畫餅充饑,我們畫蟹解饞,也不失為一樁雅事。”傅眉拎起那畫,轉頭對褚仁笑道。

兩人大笑著,在紙上塗畫著各種美食,那些他們在富貴歲月中曾經享受過且並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個是因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個是因為時間折疊了人生。

笑著笑著,夜便深了,便有絲絲縷縷的秋涼,從窗椽門縫中湧入,讓兩人不自覺的緊了緊身上薄薄的單衫。

十月初一,冥陰節。

北京,東便門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著諸葛亮、嶽飛、文天祥這“三忠”的塑像,卻沒有香火。初冬的天時,門外有陽光,還不覺得冷,室內卻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裡環坐著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後伸張著,配上胸前補子上的織繡,只能讓人想起“衣冠禽獸”這四個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腦後,都垂著一條或長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細的辮子,像條尾巴。

只有兩個人,是沒有辮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來歲的年紀,一身交領右衽的玄衣,襯著白得沒有血色的一張臉,一柄簡素的玉簪束著發髻,正是被俘的袁繼鹹。另一人站在門口,頭戴黃冠,身穿絳紅色的道袍,兩幅廣袖像是吃滿了風的帆,擋住了門外僅有的陽光,也擋住了門外肅立的八旗兵丁的視線,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獸”們,七嘴八舌的,在勸袁繼鹹投降仕清。那話音,有吳儂軟語,也有晉陝鄉音,嘈嘈切切,聽得人心煩。傅山一個一個看過去,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師的舊門生,舊下屬,也有當年三立學院的同學,甚至還有當初上京鳴冤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如今,他搬出了當年的冤案,口沫橫飛地陳說著大明的腐敗和昏庸,頌揚著大清的寬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搖著尾巴,四處勸別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聲冷笑,卻見老師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禮,退到了一邊。

勸降的話,車軲轆一樣說了好幾遍,已經全無新意,那些紛亂的聲音漸漸止了。

袁繼鹹方抬起頭來,眸子中精光一閃,掃視了一下眾人,朗聲吟道:“天地治亂,理數迴圈[2]。湛茲正性,鼎鼎兩間。有懷鄉哲,炳耀丹青。維唐中葉,秀聳二顏。越在宋季,文山疊山 [3]。成仁取義,大德是閑。哀我遜國,方黃臭蘭。名成族圮,剛中良難。淑慎以往,學問攸關。我心耿耿,我氣閑閑。從容慷慨,塗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還。”說完雙目一閉,一言不發。

待那些說客悻悻散去,傅山撲身跪倒,叫道:“老師!”聲音中帶了幾分哽咽。

“你終於來了……”袁繼鹹睜開眼睛,他的頸中,斜斜的亙著一條青黃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師,您這是……”

“在九江船上自縊,卻沒有死成。”袁繼鹹淡淡說道,“後來絕粒七日,竟又未死成……”

“那是為何?”

“千古艱難唯一死啊……絕粒到五日六日,靈臺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夠剋制食慾,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經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從意志,此時若有人灌喂漿水,唇、舌、喉便會接納,如此,便功虧一簣。之前朝廷旌表節烈,常見到有節婦絕粒而亡的,此時親身體會方知,若要絕粒,除去本人要有絕大願心之外,總歸還需家人的成全,否則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繼鹹幽幽嘆道。

“那……老師有何打算?”

“天不欲餘為疊山,敢不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對我,不會有太多耐心,門外十餘名兵丁日夜看守,每日十餘人輪番勸降,所費人力物力,是不容總這樣拖下去的……更何況,韃子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於旌表忠烈,遲早自會遂了我的心願,全了我的忠義之心,讓我死得其所。”

傅山泫然欲泣:“老師……”

袁繼鹹低聲道:“我是被囚被困,別無他法,只能死節以殉,但你們不要輕易言死,更不要貿然而動,枉送了性命,須謹記‘尋機待變’四字。我上次給你的信劄,你多體味其中深意。”

“是,必不負老師所託。”傅山點頭應諾。

“那詩冊,你收到了嗎?”

“並未收到……”傅山搖頭。

袁繼鹹閉目冥思了片刻,睜開雙眼,眸子中精光一閃,“既然沒收到,也不必取了,這時節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能強求……有些人……便由他去吧!但凡能做到‘不為惡’三個字,已經足夠。”

傅山點點頭。

“我在幽囚之中,閑來無事,寫了《經觀》、《史觀》二書,其中《經觀》已經完稿,但《史觀》尚未寫完,不知今生是否能終此一書。書稿你先帶走,另有一件血衣,乃是我與清軍交戰所穿,你務必託人帶去宜春橫塘袁氏祖宅,給袁氏後世子孫留作念想。”

傅山走出三忠祠,有些恍惚,懷中的書稿和血衣,還留有老師的體溫。抱著它們,似乎懷抱著大明綿延不息的血脈。回望堂中,纖塵籠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憫的俯視著身下的黑衣人,薪火相傳的忠烈死節,會這樣一幕幕搬演下去,永遠不滅。

身後,那一扇朱漆大門緩緩關上了,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終將被封禁入歷史。明史中,列傳裡,數百字的平鋪直敘,便是一生。傅山被室外的陽光晃得一陣眼花,一道門,隔開生死,門內的人,全忠全義,身前事,身後名,盡皆清白如雪;而門外的人,卻要在清風烈日中煎熬,在花冥月謝,草燼枝殘的輪回中,深深緬懷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國……

注:

[1]《蘆蕩秋蟹圖》:西泠印社拍賣有限公司,2008年春拍賣。款識:辛卯秋杪,傅山戲寫於長安懷雲軒。鈐印:傅山白),立軸,水墨紙本。此圖為傅山作品,此處借用。

[2]天地治亂,理數迴圈……:出自袁繼鹹《正性吟》。

[3]文山:文天祥。

疊山:謝枋得。宋臣,被元俘虜後絕食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