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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夢入南天建業都

“慢著!”古爾察取出手巾,用皮囊中的水淋濕了,給褚仁淨了淨手,“好了。”

褚仁撕下一條兔腿,正要放入嘴中,想了想又先遞給了古爾察,見古爾察接過,才又撕了一條腿大嚼起來。

“知道自己為什麼射不中了嗎?”

“太心急,太躁了。”褚仁嚼著肉,含糊說道。

“嗯,說對了一半……要想著,手裡這支箭是你最後一支

箭,想著怎樣一擊必中,而不是一支一支流水般的射出去,你當這箭是白來的嗎?要是在戰場上,你這種兵是最沒用的了,白吃飯,還殺不死敵人。”

褚仁也不爭辯,嘴裡一邊嗯嗯地支應著,一邊用牙齒跟那隻腿骨上的筋肉搏鬥。

兩個人吃完四隻兔腿,都有點半飽了,褚仁捧著兔頭慢慢啃著,古爾察叼著一根肋骨,含糊地說道:“北京……真漂亮……”

褚仁順著古爾察的目光看過去,果然便看到了一片綠野當中的北京城,小小的,像個嬰兒,內城九門,外城七門,看得很分明。其實褚仁是略有點畏高症的,騎在馬上和射箭時還感覺不太出來,此時坐下來居高臨下,環顧四野,心中便是一陣悸動,不由得又往古爾察身邊靠了靠。

“好小啊……”褚仁感慨道。

“將來,會越變越大的。”古爾察篤定地說道。

“嗯,一定會的……”褚仁點頭,不由得在心中幻化出三環、四環、五環、六環的模樣。

“那是什麼?”褚仁指著遠處問。

“明陵。”

原來是十三陵……因四野空闊,陵寢周圍的林木似乎保護得很好,面積也比現在更廣袤些,因此在西山上,竟然也看得分明。在現代,重重建築阻隔著,記憶中在西山看過去,並沒有這麼明顯。

古爾察依舊深深凝望著遠方,感慨道:“這山河大地,關山萬裡,都變成了我們的,真像做夢一樣……”

褚仁沒有接話。這是旗人的美夢,漢人的噩夢,是褚仁這個現代人,想回也回不去的昨日遺夢……雖然山不再綠,水不再清,天不再藍,空氣不再清新,但褚仁還是深深懷戀著那個霧霾重重的當代北京。也許,只是因為一開始就擁有著,所以便不能忍受失去吧……

每月初六、十六、廿六,是古爾察陪褚仁逛琉璃廠的日子,雷打不動。

每次路過琉璃廠的伏魔祠,褚仁總要駐足觀望,這座天啟年間錦衣衛北司修建的關帝廟,對於褚仁有著特別的意義。崇禎九年至十年的那個冬天,上百晉省士子便居住於此,為袁繼鹹伏闕鳴冤,其中最活躍的,便是傅山……香煙渺渺中,幻化出一群青衣士子的身影,漢裝束發,儒雅風流……可惜,一切都煙消雲散了,那最後一個可以身著漢服的朝代,已經永遠不再。旗裝是胡服,西裝洋裝更是,漸去漸遠的蒼茫古意,一點一點地流失著。好在還有筆墨,還有書法,可以一筆一劃地挽留。

大半年下來,褚仁倒是很謹慎,多數日子都是隻看不買,僅有的幾次出手,都撿到了大漏,漸漸地,便也有了些名氣。也不知道這名氣來源於他的眼光?還是他的年紀?抑或,只是他的身份?總之,跑到端重王府登門求售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

褚仁倒是謹記古爾察的要求,不肯出府門一步。遇到上門求售的人,從不親自出面,只是躲在門房中,讓下人傳話遞東西。褚仁總盼著,或許有一天,那個持有懷素書法的人,聽到了自己的名聲,會再來賣字,但他心裡也清楚,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有些事,有些人,有些物件,錯過了,便是永遠,生生世世,只怕再無機會相見了……

前方傳來了好訊息,說是齊克新在浙東和閩粵大勝,南方漸次平定,不日即將凱旋。闔府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唯有褚仁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只是悶悶的,懶怠說話……

因此,當貼身的小廝曾全跑過來說門上有人求售古董的時候,褚仁本不欲見的,但聽曾全說賣東西的人是個和褚仁年紀相仿的美少年,褚仁頓時便來了興趣。

側門半開著,兩扇朱漆大門夾持的一線縫隙當中,一個瘦削的月白身影側身凝立著,看上去,很像縮小了的傅眉。

褚仁心中一動,忙跑過去,扶著門,問道:“是你要賣東西嗎?”因惦記著古爾察的禁令,所以並不肯邁出門檻半步。

那少年緩緩轉過身來,抬起頭,一張蒼白的臉,隱隱透著病氣,眉眼很俊秀,和傅眉還真是有五六分相似,只左眉峰上一顆黑痣,給整張臉添了幾分凜厲,並沒有傅眉那麼柔和可親。

那少年還未說話,臉先紅了,看了一眼褚仁,就低頭躬身行禮,輕聲說:“是……您就是小王爺嗎?”

小王爺?這個稱呼倒也有趣!褚仁暗笑,又去打量那少年,只見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單衣,因穿得久了,已經洗得幾乎沒了顏色,紗線也毛了,反倒顯出一種絨絨的柔潤來。已經入冬了,他還穿得這麼單薄,想必是家中境況極為不好了。這種情況,通常倒是能撿到大漏,褚仁腦子裡的奸商本性終究戰勝了善良,於是從鼻孔中哼出輕蔑的話語:“你要賣什麼東西啊……拿出來給爺瞧瞧?”

那少年聽了這話,臉更紅了,囁嚅道:“聽說小王爺只收字畫的……可……我這個,不是字畫……不過……也和字畫差不多……”

褚仁心中又是暗笑,哪有這樣賣東西的,貨還沒拿出來,便自己先把門堵上了……於是揮了揮手,說道:“既然不是字畫,那就別拿出來了,請回吧!”說完作勢轉身欲走。

“別!請等等……”那少年上前兩步,抓住了褚仁的衣袖。

“大膽!”一旁的門房呼喝道。

那少年嚇得身子一顫,像是要哭,嘴唇抖著,卻不敢出聲。

褚仁一擺手,制止住門房,說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總要拿出來讓爺掌掌眼吧?又不是黃花大姑娘,不捨得見人?”褚仁的語氣輕薄,臉上也是一副驕縱戲謔的表情,倒真像是調戲良家婦女的花花惡少。不知怎麼,褚仁突然想起了傅眉說過的朝宣公的事情,若也把這孩子劫到府內,便成了大明寧化王府門前故事的翻版,只是不知道齊克新和古爾察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褚仁想著,不禁臉上浮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

那少年卻低著頭,並未看到褚仁的臉色,只是低聲說道:“是幅緙絲……”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藍印花包裹,開啟來,是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兩尺見方的布片,展開來,上面是兩只鶺鴒,一前一後,翔飛在一片漠漠煙水之上,左下一方“朱印”,上面是“克柔”二字。完全是工筆花鳥的筆意。但不知怎地,褚仁卻覺得這圖畫中透著一種前途未蔔,茫茫無助的感覺,有些悲涼。

“這是南宋朱克柔[1]的緙絲,《鶺鴒煙水圖》。”那少年解說道。

注:

[1]朱克柔:宋代緙絲名家,作品多為花鳥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