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您不在那邊陪客人,怎麼到這裡來了?”
“適才如廁,見你站著跟人說話,便過來看看?剛才那人,你可認識?”
褚仁搖搖頭,“認不分明,總歸是親朋故舊吧?寒暄幾句,總不會出錯的,她孩子跑出來玩,她是來找孩子的。”
“嗯……那是你瑪法的義女,你該叫她三姑姑,她父親救過你瑪法的命,你瑪法見她是個孤女,便收養了她。來了沒多久,你瑪法便做主把她嫁了,夫婿是個刑部的筆帖式,也是漢軍旗的,和她父親原就交好。”
“嗯……”褚仁點點頭。
女子的一生,三言兩語,便說完了。一嫁人,這一輩子,便似劃上了句號,再無波瀾,也再無驚喜。
“回去吧,夜裡涼,仔細身體,你的傷還沒好。”
褚仁點點頭,目送齊克新緩緩走遠。
看著齊克新魁偉的背影,穿行在滿廊的燈光之間,把那些光遮得一時明,一時暗,像是在光影的怒濤中漸行漸遠的一葉孤舟,顯得那樣寂寥與落寞。
耳邊傳來戲文的吟唱:“獻蟠桃,帝露揚 [2],見寶炬輝煌,紫氣騰祥,瑞靄搖漾,韻悠悠按宮商。歌喉婉轉畫梁,眾真捧霞殤。歌喉轉,鑒微忱,進瓊漿,鸞鶴來,任翺翔,樂雍熙,德汪洋。看從今朝降禎祥,看從今朝降禎祥……”一派遐齡永祝的祝頌聲中,竟暗暗升起些悽涼,如這越來越暗、越來越寒的夜色一般,揮不去,也逃不開。
“爾郡王齊克新為徵南大將軍 [3]。渡錢塘江,抵浙東,敗敵二次,克取金華府。擒斬偽蜀王朱常農等三人,偽閣老馬士英、偽國公方國安等大小五十五員。收降武官大小三百一十四員。馬步兵一萬四千三百七十人。平定八府五十三縣地方。繼入福建,誅偽唐王朱聿鍵等,偽親王、郡王七人,世子一人,將軍二人,總督一人,伯一人,巡撫一人。共敗敵兵二十四次,收降偽國公鄭芝龍等,大小官二百九十一員,馬步兵十一萬三千人。八府一州五十八縣地方悉皆平定,以及江西四縣之地。故進封為多羅親王……”
看著邸報上這段冊封齊克新的文字,褚仁久久不語。
齊克新一年來的赫赫戰功,為大清收複了閩浙兩省,濃縮成這寥寥數百字;十餘萬漢家兒男的性命,也濃縮排了這寥寥數百字。有就義,有乞降,有忠勇,有出賣……盡被這些平鋪直敘的數字所概括。上至南明帝王,下至籍籍戍卒,盡皆浸潤於這一捧血光之中,塵埃落定,興的興,亡的亡,死的死,生的生。南明王朝短短歷史的又一頁被揭過了,只剩下“永歷”這一個封底,在海外孤懸著。
一個“誅”字,包含了多少力戰而亡,跳崖身死,絕食就義……一個“收”字,又包含了多少內心掙紮,義利權衡……多少人一生的最後一筆,都寫在了齊克新的赫赫戰功上,凝成一抹蒼涼的血色。
“想什麼呢?”齊克新問道。
“原來阿瑪之前是郡王……”褚仁回了這麼一句,和心中所想,並不相幹。
“阿瑪承襲你瑪法的爵位,按例應該遞降為郡王,這次因戰功,才升為親王的。”
“死了這麼多人……”褚仁感慨。
“已經算少了,平定兩省十八府,收降了十幾萬人,只不過誅殺了幾十人而已。而這幾十人,或死於亂軍之中,或被俘自盡,或是……其職其位,不得不誅。而今天下已經大定,江山是大清的江山,子民是大清的子民,不會再有濫殺的事情了……”
“那之前為何濫殺?”褚仁抬起頭,注視著齊克新的眼睛。
“你說的之前是哪一齣?”齊克新並不慍怒,依舊淡淡的笑著。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還有……大同屠城。”褚仁一字一頓。
“各有各的原因,你沒領過兵,不知道領兵的難處……”齊克新撫著褚仁的發辮,頗為感慨。
“有什麼難處?”褚仁依然不捨追問。
“一千戰俘,若都是矢志不降的,看管這些人,看守,審訊,清冊,押送,至少需要八百人的人力,這兩千人的吃喝拉撒,要多少米?多少鹽?多少柴碳?你知道嗎?還有傷病需要醫治,又要多少藥?光是黃白之物,你知道兩千人一天能産多少?又需要多少人清運收拾?”
“黃白之物?”褚仁不解。
“就是便溺。”
褚仁皺起鼻子,似乎聞到了臭氣一般。青史只書興亡成敗,不書吃喝拉撒,這是每個人每天都離不開的事情,卻常常讓人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