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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雨色雲香鏡裡痕

傅眉點點頭,“家父精擅女科諸症,我自小便隨家父習學醫術。”

顧橫波一笑,大大方方的把手腕伸了過去,手上的一串金絲手釧叮當作響。

傅眉為顧橫波診過脈,臉又紅了,卻對著龔鼎孳輕聲說道:“我還要問尊夫人一些行房、月信和帶下諸事,是否……需要回避?”

顧橫波揮手遣退了下人,笑道:“你只管問便是。”

望、聞、問、切,傅眉直折騰了一炷香時間,臉上已經見汗。

龔鼎孳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眼中不知是憐是痛是惜,只是盯著顧橫波。

顧橫波卻是淡然一笑,“看過這麼多醫生,你心裡也該有個底兒了,又做出這可憐樣子給誰看?只可惜……沒能給你留下個一男半女。”說著,眼中便有了淡淡的水痕。

龔鼎孳伸手扣住了顧橫波的腕子。

顧橫波白了龔鼎孳一眼,唇邊卻帶著笑,又輕輕掃了一眼褚仁,像是在說,當著小輩,不要這麼親熱。

龔鼎孳卻恣肆一笑,伸出另一隻手,攬住了顧橫波的肩。

“我這病……有年頭了,江南名醫,宮中禦醫都束手無策,傅公子也不必太過焦心……而且,我這個出身,大抵都是毀在這種病上,逃不脫的。”顧橫波對傅眉說道。

傅眉有些驚訝,抬頭看向顧橫波。

顧橫波一聲苦笑,“別信所謂的賣藝不賣身,那都是話本裡渾說的。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哪能像故事中那樣圓滿。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呢……”

傅眉輕嘆一聲,對龔鼎孳說道:“我這有個方子,一劑要用一兩參,連服十劑。若好,便好了,若不好……”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顧橫波四根芊芊玉指按在傅眉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話語。

傅眉開了方子,交給龔鼎孳。

龔鼎孳小心地將藥方折起,貼身收好,說道:“你託我的事情,我自當盡力,不過我也有一事相托,請務必幫忙。”說罷躬身一揖。

傅眉連忙說道:“大人請講!我一定盡全力辦到。”

“我有一個總角之交,名喚紀映鐘,字伯紫,甲申之後,一直在弘光朝廷,弘光亡後,便去了天臺山出家為僧,各處雲遊,聽說和你父親多有交往,現在便在山西……”龔鼎孳說著,拿出一個木匣,“這是我這些年來,寫給他的書信,十一年,十一函。你找到他,務必讓他看,就是要燒,也讓他看過再燒,他若不看,你便讀給他聽!”

傅眉眉毛一挑,不禁有些動容。

“他看過之後,若肯見我一面,自是最好,若不肯……若不肯……”龔鼎孳說到這裡,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們這是有誤會嗎?”褚仁好奇心大起,不禁插口問道。

“‘憶昔與君十五六[2],我裹縕袍君奇服。相逢各不問苦愁,尚論淵玄瞪雙目’……國變之後,我向北俯首,他江南拔劍,我在朝堂食周粟,他在山中采薇,他是涕灑文山,悲歌正氣的義士遺民,我是終究要進貳臣傳裡的人……不是什麼誤會,只不過是一雲一泥,天差地遠,再也不得相見……但我卻不死心,想著,也許過去了許多年,故國之思漸漸淡了,他會念起我少年時對他的一些好來……”龔鼎孳說著,便有淚,自眼角滾落。

顧橫波指尖輕挑,為龔鼎孳彈去了淚,對傅眉說道:“我這身子,你也看到了,服侍不了他幾天了……他是個最喜歡繁華熱鬧,耐不住寂寞的人,如今父母親族,結發妻子都嫌棄了他,和他斷了關系,他身邊再沒有一個親厚的人……伯紫和他,如今已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見……你若能說動伯紫,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她雖然口中說著死,眼波中卻流動著殷殷的期盼。

傅眉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必盡我所能,說動紀先生,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相見。”

道了別,褚仁和傅眉攜手走出龔府,回望門口降階相送的這一對夫妻。一個清裝,一個漢裝,一個是身兼明朝罪人,李闖禦史,清廷大員的三朝貳臣,另一個是大明花開荼蘼時冠絕金陵的秦淮八豔。顧橫波的黃金頭面輕輕顫動著,在陽光下閃耀著燦燦金光,像是偷掬了一捧六朝金粉,藏在了北地這個名叫香嚴齋的深深院落,展笑著,給剃發易服的漢人們看:這就是故國衣冠,這就是永遠消失不再的大明的繁華鼎盛。

隱隱地,傳來龔鼎孳的低聲吟詠:“流寇恣披猖,長安焰天焯。憂勤十七年,社稷死無怍。新宮既淪陷,故宮剩榱桷。四方摧心肝,帝子還飄泊。二三黃發人,憂思席不著……”

“這是紀映鐘的《金陵故宮》……”傅眉輕聲說道。

注:

[1]顧橫波:秦淮八豔之一,本名顧媚,字眉生,又名顧眉。時人呼之“眉兄”。善畫蘭。崇禎十四年嫁龔鼎孳,至清被封一品誥命。四十五歲去世,無子女。

[2]憶昔與君十五六……:見紀映鐘《十五六行贈玉式》。但此詩不是寫給龔鼎孳的,是寫給同鄉王民的,王民字玉式,和紀映鐘同為南京人,在明代官居中書舍人,明亡後隱居在朝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