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粉刷的房子有一種特殊的冷冽氣味,讓人在盛暑中也能感覺到清涼。四壁都是空空的白,襯得那一盞孤燈,分外地亮,也分外地孤寂。
這一個多月來,褚仁每天晚上都像今夜一樣,在燈下,翻譯著齊克新的筆記。雖然齊克新說過不必翻譯的,但長夜漫漫的寂寥,不知道怎樣才能排遣,讓手和腦都忙碌著,反而能壓抑住心中的煩惱與苦悶。
朱氏有身孕了!這一整天,傅眉只到櫃臺晃了一下,就再也見不到人影。傅山也只是在後院進進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店中所有的人,甚至來抓藥的客人,都是喜氣洋洋的,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褚仁的落寞。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拿起齊克新的筆記,看到只剩下薄薄幾十頁了,褚仁心中更是鬱郁。雖然刻意翻譯得很慢,但是再長的筆記,也有到結尾的時候,以後的漫漫長夜,該用什麼來打發呢?
褚仁腦中想著,筆下不停,又翻過一頁,看到那筆記上的文字,褚仁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筆記,褚仁在京的時候,是從頭到尾整理過一遍的,前面的那些內容,褚仁都看過,但從這頁開始,卻是之前從未看過的新內容,顯然是齊克新在這兩年補充的。
褚仁慢慢地翻著剩下的這幾十頁,越看越是心驚。
這部分文字,全部都是關於閩臺水文地理,軍事海防的內容。甚至明確規劃出一旦鄭成功割據臺灣,水陸軍隊將如何調動,什麼季節,什麼地點,採用什麼戰術攻臺最為有利等詳細方略。提出了建水師,靖海寇,開海禁等“安瀾五策”。
褚仁看過邸報,今年三月,順治帝終於對招撫鄭成功失去了耐心,發出上諭,將鄭芝龍禁錮囹圄。但朝中並無水師良將,一時之間,朝廷還奈何鄭成功不得。上諭之中,順治雖然說了“朕今獨斷於中,意在必討[1]。”這樣的狠話,但也寫下了“彼若力窮畏死,薙發來京,再為定奪。”這樣的軟話。褚仁知道,歷史上直到康熙朝中葉,施琅才滅了鄭氏,收複了臺灣。在此之前,鄭氏一直都是清廷的心腹大患。
褚仁沒有想到,幽囚之中的齊克新,居然有這樣的謀略和眼光,預料到了幾十年後的事情。雖蒙冤受屈,卻依然想著為朝廷出謀劃策,平定海疆……褚仁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團。或許,齊克新只是覺得鄭成功為逆,是自己徵南時留下的後患,他有責任去解決這件事?但是,順治和康熙,應該都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吧?否則也不可能有施琅的赫赫軍功了。這樣一個飽含一腔忠誠熱血的方略,交到自己手裡,又有什麼用?自己又能交付與誰呢?
褚仁強壓著心中酸楚,提起筆來,一字一句,繼續翻譯起這段文字來。
一聲雞鳴,驅走了夜,迎來了晨,褚仁也剛好寫下了最後一筆。
不知不覺間,一夜已經過去了。褚仁揉著腕子,抬頭望向窗紙中透出來的一絲魚肚白,驀然便有了一種心事已了的虛脫感。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只想避開這喧囂紅塵,向雲蒼水茫處遁去。
褚仁恍惚地推門而出,清晨微寒的空氣有一種嗆人的味道。薄薄的霧氣,飄在青石路上,踏上去便散了。空闊的街衢沒有一個人,只有足音回蕩,更增添了一分清冷孤寂。褚仁信步走到太原城東門,剛好便到了開城門的時間,褚仁便茫然地隨著那些晨起忙碌的販夫走卒一起,出了城。
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出城,人流便散了,洶湧的人流變成了涓滴細流,最終,只剩下褚仁一個,茫然地站在長亭外,驛道歧路處,無人送別,也不知何去何從。
胸腹中悶悶的,心口的舊傷,突然絞擰似的痛。褚仁心知不妙,忙自己按壓腋窩的極泉xue和手腕的內關xue,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痛。原本按壓背後的至陽xue是最為有效的,只可惜自己一個人,夠不到那個地方……褚仁自嘲地笑了笑,邁步前行,踏上了通往盂縣的驛路。
十年未歸,盂縣還是老樣子,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曾經的巷弄仍在,食肆仍在,連那間小小的文房店,也依然如故。褚仁茫然地踱進去……又茫然地,捧著一匣紙走了出來。
轉過街角,便看到“三姑姑”家的宅院,現今已經不知歸了誰家。只那株杏樹還在,依舊枝繁葉茂地從牆頭探出來,花已經落盡了,青澀柔小的果實結了一樹,讓人看著,就覺得心中酸苦。
出了縣城,走在那黃土路上,任濺起的土染黃了鞋與褲。不知不覺間,遠處便出現了那株老槐樹的身影。小時候覺得這段路很長很長,現在卻覺得這段路很短,還沒有回憶完,便走完了。
褚仁把那匣紙埋在了那棵老槐樹下,坐在樹蔭裡,不想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太陽由中天逐漸偏斜,周圍的暑熱,漸漸轉成微涼。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也是坐在這裡,等待傅眉回家。但上天不會一再眷顧自己,讓自己能把逝去的所有美好再重新經歷一遍。樹還在,路還在,黃土還在,但是遠遠的,從路盡頭走來的那個青衫少年,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2]?”褚仁腦中,突然湧起了傅山的這句詩。被改朝換代腰斬了一生的傅山是在不生不死間活著,自己此時,又何嘗不是?前路漫漫,再也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事情了,活著,又有什麼意思?褚仁抬頭望向老槐樹那猶如冠狀動脈的粗大枝杈,想著,若解開衣帶,繫上去,應該可以死了吧?不知道死後,能不能回到現代?
褚仁暗自苦笑了一聲,回到現代又如何,上學?工作?成家立業?取出這匣紙,仿造傅山的書法?一樣是無聊的一生,只是重複的方式不同罷了。在現代也是一樣,沒有人在等,沒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回去,又為了什麼?驀地,褚仁又想起了齊克新和古爾察,就算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背棄了自己,這兩個人也絕對不會!就算只為了那三十五年之約,也該好好活著吧……
隱約間,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清瘦的人影,拄著杖,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褚仁忍不住站了起來,睜大眼睛張望。
那是一個清癯的中年男子,青衣,赭帽,滿面風塵。
那男子走了過來,深施一禮,問道:“這位小哥,請問傅青主傅先生是否住在此間?”
褚仁笑了,笑得無奈又落寞,果然是想躲也躲不開,這大概就是天意吧?自己的這一生,終究會和傅山牽扯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傅先生十年前就不住在這裡了,他現在住在太原城橋頭街,“衛生館藥餌”那家藥店便是他開的,在太原很有名氣,您去到那裡一問便知。”
“哦……多謝告知。”那男子微微有些失望,一瘸一拐地轉過身,就要離開。
“您的腳……是扭傷了嗎?在下粗通醫術,要不要我幫您看看?”褚仁說道。
褚仁扶著那男子坐下,將他的褲腳捲起,用手一觸他的腳踝,便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您這不是扭傷啊,腿上有舊傷?”
“嗯。”那男子點點頭,“去年夏天在南京城外遇到匪徒,受傷從驢背上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