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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方外不嫻新世界

從傅山房內走出來,褚仁才驀然想到。這繡品是傅眉母親最重要的遺物,傅山從不輕易示人,今天這是為什麼?突然拿出來給顧炎武看?莫非……顧炎武和傅眉母親有什麼關聯嗎?

接下來的日子,和以前一樣,褚仁白天去藥店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院。其間顧炎武經常過來,每次來,都和傅山在室內密談兩三個時辰。

有一次,傅山拿出了個記賬的方案,讓褚仁交給藥店賬房試用。褚仁略看了看,見是把全部賬目劃分為“進”、“繳”、“存”、“該”四大類,稱為“龍門賬”,想必又是顧炎武和傅山的發明。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傅山有事沒事就往褚仁小院這裡跑,或品茗、或論詩、或下棋……即便什麼事兒也沒有,也要捧著一卷書,到褚仁這裡讀。

其實傅山自喪母之後,心情也同樣鬱郁,陪著褚仁,一方面怕他寂寞,一方面也是填滿自己心頭的空虛。

夏日天長,每到傍晚,父子兩人常常在院中談藝論文,從黃昏直說到繁星漫天,兩身孝服,像是兩抹霜,在夏夜中固執的孤寒著。一個為孝,一個為情,互相慰藉,互相排解……有時候天晚了,傅山便住在這裡。

剛一入秋,傅山便興沖沖的對褚仁道:“爹爹要去登嶽訪碑,你陪著爹爹可好?”

“爹爹您還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怎麼就突然想著要去訪碑了呢?”褚仁沒有在意,隨口應道。

“爹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塊碑,碑上有個‘茙’字……”傅山說著,便提筆寫下了這個字。

“這字兒怎麼念?是什麼意思?”褚仁問道。

“念‘戎’,就是蜀葵。”傅山一邊吟詠,一邊提筆寫下一首詩,“古碑到孤夢,斷文不可讀[3]。茙字皦獨大,夢逥尚停睩。醳名臆蕚草,是為葵之蜀。炎漢在蠶叢,漢臣心焉屬?奉此向日丹,雲翳安能覆?公門雖雲智,須請武侯蔔。”

褚仁默唸著這首詩,見傅山從蜀葵聯想到它“向陽衛足”的特性,又轉而想到蜀漢,想到漢家江山,還是遺民的一片拳拳痴心,心中不禁有些悽然,驀然便明白了傅山尋碑之意,他要去尋找漢文化的根……

“登山有什麼趣兒,不如在家看看書。”話一出口,褚仁自己也覺得好笑,在現代時是宅男,穿越到大清,依然如故。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爹爹少年時,也像你這麼想,只在家中小院苦讀,不肯出門一步。現在想來,竟是錯的,眼界越開闊,才越能體味書中真諦。”傅山不溫不火,只是耐心的勸說著。

褚仁心道,讀書只是消磨時間罷了,又不趕考出仕,知道那麼多真諦又有何用?於是便換了個角度拒絕:“爹爹您還在孝中呢……”

傅山深深一嘆:“登山訪碑,也並不違孝道啊。”

褚仁無奈,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說道:“您自己去不好嗎?我有畏高症,不願意爬山。”褚仁倒並沒有說謊,他確實有輕微的畏高症,之前和古爾察跑馬行獵,因為京郊的山勢和緩,倒並不覺得有太大問題。此外,在褚仁心中,還轉著小小的心思:若是傅山又一個人雲游去了,自己說不定還有機會和傅眉親近。

“去登一次華嶽,爹爹包你病症痊癒。對付畏高症,最好的根治方法便是把你放到最高最險的地方,沖破了這層關口,畏高症便可以不治自愈了。當年韓文公此症,便是因華嶽治好的。”褚仁這樣反複拒絕,傅山卻一點都不惱,依舊笑呵呵的。

褚仁對於傅山知道畏高症的暴露療法並不意外。中國太大太古老,但凡世界上該有過的事兒,中國都有,但凡人類該有的病症,中國也都出現過。只不過很多有奇效的療法,在歲月中湮沒失傳,不為後人所知而已。褚仁越是跟傅山學醫,這個感覺越是強烈。

“爹爹老了……一個人雲遊只怕是不成了,連行李都負不動了……”不知怎的,傅山的語氣聽起來,也帶了一點點撒嬌的意味,“你沒發現爹爹最近經常讓你們代筆嗎?”

褚仁聽了這話,心中一驚。確實最近這段時日,遇到有人求字,若是傅山口中的與滿人狎暱的粗鄙之流,傅山便讓自己和傅眉去寫,傅眉專攻隸篆,自己專攻真草。若是關系親厚的,傅山便拿出舊作饋贈,若沒有合適的舊作,便作為“書債”欠著,的確是很少親自動筆了。想到這裡,褚仁忙拉過傅山的手,去摸傅山的脈搏。

傅山笑看著褚仁,“摸出什麼來了?”

傅山的脈象平和,並無太大問題,只寸脈略有弦邊,褚仁有些困惑,搖了搖頭。

“是漏肩風,剛好在右臂上。這病,得多活動,並配合推拿針灸才行,湯藥的效用不大。”傅山說道。

原來是肩周炎,老年人的常見病,只要善加調養,很快便會痊癒,褚仁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眉哥哥老早就發現了,你探了脈還沒診出來,真是該打!”傅山笑道。

這些日子以來,褚仁的心心念念都在別的事上,就是每天和傅山在一起,也是神不守舍的。雖然肩周炎的外在症狀很是明顯,但是他哪裡會觀察到這些。

褚仁心中有些愧疚,便不好再拒絕傅山,忙點頭說道:“爹爹您去哪裡,我陪著您就是!”

注:

[1]顧炎武:字亭林。明末清初思想家。

順治十三年顧炎武行經南京太平門外時突遭刺客襲擊,“傷首墜驢”,幸而遇救得免。顧炎武初訪傅山發生在康熙二年,因情節需要提前。

[2]《顧亭林軼事》記載:相傳“亭林嘗得李自成窖金,因設票號,屬傅青主主之。始明時票號規則不善,亭林與青主更立新制,天下信從,以是饒於材用。清一代票號制度,皆亭林、青主所創也。得李自成窖金一事,大多數史家認為是虛妄,但是顧炎武這一大筆錢的來源,始終是個迷)另,我國最早的複式記賬法:“龍門賬”,創始人為“山西商人富山”,有觀點認為“富山”就是“傅山”。這個龍門賬的名稱,自然有“合龍門”之意,但未必沒有“龍門派”的含義。另有說山西票號的鏢局,也是傅、顧二人和戴廷栻所創設。

[3]“古碑到孤夢,斷文不可讀……”:出自傅山詩《碑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