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這一天,順治十一年臘月初八。
又濕又冷的陽曲監所中,牆上微微泛著一層白霜,地上鋪墊的稻草濕得能擰出水來,像是一團黴變的幹菜。簷下的冰淩有一尺長,透過巴掌大的高窗,反射進一線清冷的月光,如一柄劍,在眾人頭上懸著。外面下雪了,不時有星星散散的雪花從窗外飄進來,帶來一點清新的空氣和微薄的涼意,反倒是讓人精神一震。
夜已深,一燈如豆,隔著木柵照進囚室,那光,微弱得像是呵一口氣便會被吹散似的。傅眉卻跪伏在地上,藉著這光,正在奮筆疾書。
今年接連發生了三次地震,加上各地水旱災害頻仍,因此順治帝在年末下詔罪己,並大赦天下[1]。言明十一月十六日之前,“除謀反叛逆,子孫殺祖父母、父母,內亂,妻妾殺夫、告夫,奴僕殺家長,殺一家非死罪三人,採生折割人,謀殺、故殺,蠱毒魘魅,毒藥殺人,強盜,妖言,十惡等真正死罪。及監守自盜、壞法受贓、侵盜漕糧不赦外。其餘罪無大小,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鹹赦除之。”
大赦令傳到獄中,眾人一片歡騰,都說今年可以回家和家人過個好年了。
傅山的案子是謀叛,屬於十惡,不在赦免之例,但傅眉被眾人的喜氣感染著,也略略生出些希望來。傅眉思忖了許久,又和三叔傅止商量了兩三日,最終決定給太原知府邊大綬寫一封信,請求保釋。一來祖母年事已高,無人照料,確實讓人掛心;二來也順便探探邊大綬的口風,這次大赦,對傅山的案子,是不是會有有利的影響。
這封信不好寫[2]。傅眉寫了個草稿,又在上面勾勾畫畫了小半個時辰,依然在字斟句酌著,不敢謄清。
燈很暗,傅眉的臉幾乎要貼在地上,才能看清紙上的字。這姿勢是極累人的,傅眉時不時的用手捏捏後頸,捶捶腰背,以緩解痠痛。
“……自兩道老爺會審之後,父子不見面者又百餘日矣!皇天皇天,熱淚燒心,但昭雪有日,父子見面不難。”傅眉用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默讀著最終修改後的成稿。
“傾者,囚眉三叔幼子從西村來,道家祖母飲食稀少,淚眼腫痛,念兒憶孫不絕於口,舍弟又道:家祖母道,你二大爺我已是舍了他了,但得見你二大哥一面足矣……”傅眉的棉襖袖子高高捲起,更顯得手腕白淨纖弱,手背上生滿了凍瘡,微微紅腫著。一雙衣袖都很汙穢,傅眉怕搌了信紙,小心地懸著腕子。
“囚眉愚見以為,懇請邊老爺作一申文,至都老爺處,將囚眉及家叔暫保在外。若不能,或囚眉,或家叔,給假三日,令人押上與家祖母見面後即回……”傅眉一筆一劃,認真地謄寫著。那雪白的信紙,那整齊端秀的小楷,和這昏暗汙濁的囚室極不相稱。
與此同時,在傅山的監房中,則是另一番苦中作樂的景象。
大赦令同樣給這裡也帶來了一線生機,加上時近歲末,獄中的看管也鬆懈了些,給這個獄中的臘八節,也平添了幾分喜氣。這邊的獄卒都是傅眉打點過的,平素對傅山很是照顧。
臘八夜,傅山與白、朱兩位老友,以及張中宿,陳謐兩位獄友一起,以水代酒,吟詩唱和。
傅山用竹筷敲著碗邊,擊節吟道:“……冉冉悲將老,沾沾恨昨迂[3]。溫嶠真孝子,徐庶竟名儒。玉米孤臣泣,金闌異國喁。烏金字小草,螾款亦連茹。未解風雲壯,誰能月露姝……”聲音高亢,辭意悲壯。
四下裡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默默聽著,彷彿這裡不是死囚牢房,而是傳詩書、明禮樂的書院一般。
眾人大笑著吟詩,大口大口地飲著冰冷的水,彷彿要用胸中的熱血去溫暖這悲寒的人間似的。窗外飄下來的雪,似乎也驚異於這死囚牢中火熱的氣氛,驚疑不定的緩緩飄落,似乎不敢輕易相信似的落下來,落在眾人的發上衣上,倏忽便再也不見。
傅山取過紙來,寫下中秋所做的《秋夜》詩:“秋夜一燈涼,囹祠真道場。教兄趺病骨,聽弟轉金剛。佛事滿天性,文章對法王。寶蓮開鐵藕,凡夢亦非常。”寫罷,贈給了陳謐。陳謐也懂醫術,傅山的刑傷和絕食後的調養,多虧了陳謐幫忙。
傅山又寫了一首《獄祠樹》[4],贈與張中宿,他頗通陰陽五行,一直和傅山在獄中論道。
獄卒們紛紛圍了過來,也要索字。傅山書到興濃處,來者不拒,真草隸篆,唐詩宋詞,任大家指名索要,即使是獄友們,也人手一張。
一盞燈,在天地無盡的黑暗之中,圈出一圈金黃的光暈。光暈中,是攢動的人頭,刑求者與被刑求者,明的遺民與清的胥吏,抗清義士與江洋大盜,名流卿士與販夫走卒……此刻蝟集在一起,不分尊卑上下,所有人眼中,都只有那字。那些千古名句,從不同的人口中吐出,緣著傅山的手,一一落在紙上,傳承永遠……
書法之美,縱使目不識丁者也識得;漢字之韻,縱使蠻戎夷狄也能體味。
一叢光亮的額頭和柔長發辮中間,傅山頭上那頂束發的黃冠,閃閃發著光。人與人挨挨擠擠,享受著彼此的體溫,蝨蚤來去,傳遞著彼此的血,讓彼此的血脈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夕。
天近黃昏,霧氣霾霾,四下裡鞭炮聲起起落落,淡淡的火藥香氣飄蕩在冷冽的空氣中,混著濃濃的飯菜香,讓人覺得溫暖。一盞燈,兩盞燈……次第亮了起來,照亮了家家戶戶門上的春聯,也照徹了這煙火的人間。
想必是那封信起了作用,終於,在順治十一年的最後一天,傅眉出獄了[5]。
傅眉站在陽曲監獄的大門口,恍若隔世。半年幽囚,一朝自由,反倒有些趑趄,對於廣闊天地,縱橫道路都有了些不習慣。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傅眉不敢耽擱,快步朝城門方向走去。
待傅眉來到三叔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卻見三叔家沒有燃燈,濕柴冷灶,空無一人,像是已有幾日沒有住人的模樣。
傅眉問過左鄰右舍,方知道奶奶幾日前帶著三叔的幼子,回到自己家了,心中便隱隱有些不安。
天上沒有月,四下一片漆黑,傅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中穿行著。急急的腳步聲,和腳下枯枝敗葉被踐踏的微響,伴著遠遠傳來的鞭炮聲,一路跟隨。這條路,傅眉已經走過無數次,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覺得它無比漫長。
遠遠的,小小村莊的輪廓清晰起來,看到自家屋中的燈火,傅眉這才心中一安,長出了一口氣。
“仁兒?!”
門開處,看到一身玄衣的褚仁站在當地,傅眉又驚又喜,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褚仁。
“眉哥哥……我回來了……”褚仁輕聲說道。
“奶奶……”傅眉的視線穿過褚仁的肩頭,看到白發蒼蒼的祖母站在內室門邊,挑著青布棉門簾,老淚縱橫。
傅眉跪在奶奶腳前,摟著奶奶的雙膝,淚流滿面。
“眉兒……眉兒……”祖母一雙幹枯的手,摩挲著傅眉頭不出話來,只是喃喃呼喚著傅眉的名字。
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