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支曲子聽聽。”他突然說。
她緩下腳步看他。一段路,離大榆樹還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經臉色微白、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懂了他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棄,努力想找點事情拉開注意。
她的聲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讓他不會老想著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著眉想,這時唱“得休休處且休休”好像不大對——
想了一會兒,她仰高喉嚨嘹亮地唱著:“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空留兩手撿憂愁……”
這山歌是她從二狗子那兒聽來的。二狗子每次在田裡見她經過,總會拔高了嗓門唱著“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開頭她聽不懂,只是納悶路旁的人幹麼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讓她出嫁的事。
這歌兒雖然調子輕快,但因為二狗子的緣故,她從來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瀟覺得有趣,瞬間當真忘了腿腰上的疼。“聽起來很開心,你跟誰學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過我不喜歡他沖著我唱!”
他不解。“怎麼說?”
“因為……”她一指坡下,又回頭看他,忽地講不出口,直覺他不會喜歡聽,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讓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腳步追問:“因為什麼?把話說完啊。”
她眼珠子轉了轉,半天才擠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來提了幾次親,我爹一直沒答應。”
她雖然答得含含糊糊,穆瀟還是聽懂了。聽懂之後,他心裡也悶了。
他很清楚鑰兒很受歡迎,這幾天窩在房裡,常聽見左鄰右舍過來敲門,尤其一個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開門宋媒婆就會沖著她問“想嫁了沒啊”,聲音之大,他想不聽見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對杜老爹的埋怨,難怪她不愛聽二狗子唱。
垂下頭,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樹下,涼風徐徐解人躁熱,卻帶不走心頭的沉重。
他腦中思緒百轉千回,一忽兒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紀,一忽兒想起自己依舊記不起姓名。他沒辦法像二狗子一樣大大方方對鑰兒示愛,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擠成了一團,弄得他一顆心浮動不安。
這也是他不敢貿然問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歡他就罷,怕就怕她喜歡,兩情相悅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擾亂她的心湖。另外他還得擔心,說不定一輩子也沒辦法記起一切——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跟人家爭取鑰兒?
一想起這件事他心裡就悶,比傷了腳得窩在床上還悶。
“你怎麼揪著一張臉?”她側頭看他,不明白怎麼一忽兒他臉色就沉了下來。方才聽她唱“竹子、筍子”的時候,他不是還笑呵呵的?
他轉過身瞅著她問:“鑰兒姑娘,你想過以後的事嗎?”
鑰兒歪頭嘟嘴,好半天才搖搖頭。
她沒心眼兒,想得到的“以後”,就是明天吃喝什麼的小事,但她知道,他問的一定不是這個。
“你從沒想過將來會跟誰成親生子?”他驚訝地看著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麼多幹麼?”不等他回話,她彎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塞進他手。“喝茶。”
他聽出她的言下之意,這表示她曾經想過,而且對像不是一直來求親的二狗子。
他心裡一跳。她想的——是他嗎?
只是現在的他有什麼資格問清楚這件事?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裡有幾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還知道自己是誰,而他呢?他就連一床棉被也買不起。
這麼一想,他頭又疼了起來。
“怎了怎了?”一見他表情不對,鑰兒趕忙托住他後背,唯恐他又像剛才一樣跌跤。
他蒼白著臉說:“我沒事。”
她擔憂地望著他,心想會不會是一口氣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馬上回屋裡絞條帕子過來——”
她正打算離開,他突然伸手攔她。
“別走。”他煩躁地搖頭。“我沒事,坐一會兒就好,不用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