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知道。”沖大師含笑說道,“葉姑娘要聽麼?”
葉靈蘇心中茫然,默默點頭,雲虛看她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絕望。只聽沖大師笑道:“可惜得很,令師兄不容和尚說話。”葉靈蘇一愣,說道:“大師兄,還請罷手,讓這個和尚把話說完。”
雲裳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沖大師笑了笑,又說:“卻說那女子嫁給姓一個葉的弟子……”話沒說完,葉靈蘇忍不住問道:“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沖大師點了點頭,葉靈蘇不由芳心亂跳,看了雲虛一眼。雲虛兩眼望天,直挺挺一動不動,少女不由心想:“如果這和尚沒說謊,他和媽媽竟是一對情侶?”
這關系實在匪夷所思,葉靈蘇心中千頭萬緒,一時理之不清。只聽沖大師說道:“女子嫁後,心卻不在葉家,她朝思暮想的仍是那位少俠,少俠也無法忘情,兩人情難自禁,一拍即合,瞞著眾人,時常偷偷幽會……”
話才說完,罵聲四起,施南庭涵養素好,這時也禁不住呵斥:“大和尚,你是出家之人,還請留些口德,這樣詆毀亡人,也不怕死了進拔舌地獄嗎?”眾人聽了這話,紛紛握拳而上,只等雲虛令下,就要將這和尚活活打死。
和尚全無懼色,合十笑道:“諸位少安毋躁,和尚敢說這話,就有證人作證。”眾人一聽,氣勢大餒,全都望著雲虛。雲虛如夢方醒,澀聲道:“證人?證人在哪兒?”他若是斬釘截鐵還罷了,口氣如此猶疑,眾人聽了大失所望。
沖大師笑道:“證人就在此間,待會兒自然出來。時下容我把話說完。一開始,幽會之事沒人知道,後來形勢生變,張士誠為朱元璋所滅,他的妹子失去靠山,氣焰大減,至於少俠的父親,因為輸給某人,也是鬱郁而終。從那以後,少俠成了一島之主,行事少了許多顧忌,終有一天,被姓葉的弟子撞破了姦情,葉姓弟子憤而動手,可惜技不如人,而少俠則一時意氣,放出大話,說要休了張氏,與情人成婚。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姓葉的惱恨至極,偏又無法可施。那少俠回家休妻,女子也返回家中,要抱走女兒。姓葉的憤然阻止,誰知那女子卻說,這女兒不是他的,而是……”白衣僧說到這兒,略略一頓,眾人的心應聲發抖,目光都落在葉靈蘇身上,少女呆呆站在那兒,神情十分茫然。
沖大師長嘆一口氣,忽地幽幽說道:“這個小女孩,不是葉家血脈,而是女子和少俠偷情所生。”
葉靈蘇如遭雷擊,下意識後退兩步,似乎如此一來,就能避開沖大師的詞鋒。鰲頭磯上,忽然變得沉寂如死,縱是萬雷轟頂,也不如沖大師的這幾句可怕。
葉靈蘇心中一片空茫,那感覺十分古怪,非驚非怒,更像是一種說不出的恐慌,她轉眼看向雲虛,盼他出言否認,可是雲虛一反常態,臉色蒼白,目光遊移,站在那兒不言不語,就像是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的生氣。
“禿驢!”雲裳臉漲通紅,兩眼噴火,一抖長劍,厲聲叫道,“你的屁話說完了麼?說完了,把狗頭伸過來送死。”
“可憐,可憐。”沖大師向他搖頭嘆氣。
“可憐什麼?”雲裳俊眼圓睜,聲色俱厲。
沖大師淡淡說道:“可憐你活了二十多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如何死的。”雲裳一愣,脫口道:“我怎麼不知道?家母是病故仙逝。”
沖大師看了雲虛一眼,呵呵笑道:“雲島王,你以為呢?”雲虛抿嘴閉眼,一言不發。
雲裳心中隱隱不安,叫聲:“爹爹……”雲虛仍是不答。沖大師笑道:“不用叫了,他心中有愧,不便回答。雲老弟,據我所知,令母是吞金自盡,至於原因,就是令尊要將她休棄。”
雲裳一聲長叫,揮劍欲出,這時忽聽雲虛沉聲說道:“裳兒,住手。”雲裳一愣,掉頭叫道:“爹爹,這禿驢亂嚼舌根,太也可恨……”
“可恨的不是他,是我。”轉眼之間,雲虛氣色頹敗,儼然老了十歲,“這和尚說的沒錯,我當年一念之差,害人不淺。第一個害的就是你娘,她那時兄長敗亡,孤苦無依,我卻給了她一紙休書,萬念俱灰之下,她吞金而死。那時你還小,我怕你難以承受,故而掩蓋真相,說她因病去世。”
雲裳盯著父親,臉上血色全無,身子簌簌發抖,忽地手指一鬆,長劍當啷落地。這件事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到,均是大為震驚,盯著雲虛,不勝愕然。
“蘇兒!”雲虛上前一步,注視葉靈蘇,臉上閃過一絲慘痛,“和尚說得不錯,我和你娘,唉,罷了,輕如的死全都怪我,如果當年我不顧一切拒絕婚約,帶她遠走高飛,她也不會嫁給葉成,她不嫁給葉成,也就不會罔顧綱常,與我私通幽會。如果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葉家接你,葉成縱然喪心病狂,也休想害得了她。我一步錯,步步錯,害了輕如,害了裳兒的娘,更害了你們兄妹。”
葉靈蘇身子搖晃,似乎站立不住,她盯著雲虛,拼命搖頭,心裡亂如麻,儼然天地翻覆。
雲虛慘笑一下,又說道:“蘇兒,這些話聽來難受,但句句屬實。你想一想,你無父無母,又無依靠,為何小小年紀,就能進入正宗?再想一想,雲裳三番兩次地想要娶你,可我都沒答應,你們本是兄妹,如何又能成親……”
葉靈蘇眼淚奪眶而出,在面巾上留下道道濕痕,雙腳忽地失去力氣,有如臥雲散雪,軟軟癱倒在地。這時只聽一聲狂叫,雲裳丟下長劍,捂著臉狂奔而出,穿過周圍人群,一眨眼就不見蹤影。
眾人望著他的背影,均能明白他的心境。雲裳一向佩服父親,將他視為神聖,不想現在知道,這位父親大人不但通姦生女,還將生母活活逼死。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愛戀已久的女子,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如此三箭齊發,將他的心射得支離破碎。
雲虛望著葉靈蘇,彷彿呆了痴了,他微微俯身,似要撫摸少女的秀發,指尖還沒碰到,葉靈蘇如受針刺,向後一縮,眼裡湧出痛苦之色。雲虛怔了怔,苦笑道:“蘇兒,你還記得你孃的樣子麼?”
葉靈蘇呆了呆,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那時還小,如今細想,母親的音容只剩下一個模糊縹緲的影子。
“你和她長得很像。”雲虛盯著她目不轉睛,“你越是長大,就越是像她,我每次看見你,就彷彿看見她的影子,只一想到她,我就感覺錐心的難受。後來我實在受不了,只好讓你戴上面紗,看不見你的全貌,我心裡的痛苦也會少許多。”他多年來隱藏心中秘密,每日見了女兒,父愛也只能隱忍不發,而今坦白一切,忽覺如釋重負,壓抑已久的情感噴薄欲出,投向葉靈蘇的目光說不出的慈愛。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摘下那一幅面紗。
人群一片死寂,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葉靈蘇的臉上,無論男女僧俗,主客敵我,數百道目光被那張俏臉牢牢吸住,個個屏息凝神,均是不忍挪開。樂之揚不由心想:“她長得真美。”沖大師也雙手合十嘆道:“善哉,善哉。”
竺因風聽見佛號,如夢方醒,死死盯著葉靈蘇,眼裡光芒閃爍不定。
葉靈蘇徐徐起身,注視雲虛,水杏眼含煙籠愁,紅唇輕輕顫抖,雪玉的面頰上淚滴如珠、哀婉不勝,彷彿梨花帶雨,更添不盡風姿。
“蘇兒!”雲虛嘆了一口氣,“你不姓葉,你姓雲,該叫雲靈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