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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倒行逆施3

“換了是我,寧可挨一頓棍子。”席應真白他一眼,“總比進了東宮掉腦袋強。”

:“我看這個太孫不像是兇惡之人。”

“太孫倒沒什麼,朱元璋的官兒可不好當。這些年多少人抄家滅族,李善長、胡惟庸、藍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數萬。我謹守道家沖退之道,一不插足權位之爭,二不交通貴戚勳臣,方能茍延殘命,存活至今。你這孩子,聰明有餘,謹慎不足,落到這是非場中,可又如何是好?”

樂之揚心想:席道長平時還算灑脫,怎麼一遇上朱元璋,立刻變得畏畏縮縮,一點兒也不爽快。當下笑嘻嘻說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識人嗎?他讓我做太孫的伴讀,可見他很有眼光。”

席應真看著他,白眉連連挑動,冷笑說:“別當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兒,你以為進了東宮,就有機會見到寶輝,對不對?”

樂之揚叫他揭穿心思,麵皮微微發熱。只聽席應真又說:“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聰明,但憑這點兒小聰明,你還做不了東宮的伴讀。太孫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長。朱元璋時日無多,求全責備,當眾教訓太孫,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見識勝過太孫,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你賣弄聰明,對策壓倒太孫,大大折損了太孫的皇威,其他皇孫見了,一定心生輕視。朱元璋連提三條奏章,本想你對答失策,藉故嚴懲,好為太孫立威,但你運氣太好,前後均無大錯。事不過三,朱元璋再如糾纏,未免無趣,索性把你送到東宮,一旦成為太孫的臣屬,你的聰明就成了太孫的聰明。哼,黃子澄迂腐書生,哪兒又明白這樣的道理?”

樂之揚聽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談笑之間,竟有這麼多心機,自己只顧胡說八道,壓根兒不知道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想到這兒,遲疑道:“我得罪了太孫,進了東宮,他會不會找我的麻煩?”

“太孫有容人之量,縱然留難,也不要命。”席應真頓了頓,“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見,藉故向你發難,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樂之揚聽得心驚,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無用,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朱元璋縱有惡意,自己也不會坐以待斃。

想到這兒,樂之揚面露笑意。席應真見他全無憂懼之色,心知他少年輕狂,聽不進自己的規諫,只好搖頭說道:“這些事先不說,你真氣逆行,大大不妙,想來想去,或許只有‘轉陰易陽術’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濤有交情,不妨透過她求見梁思禽。”說著又取出一串白玉數珠,“這數珠是當年梁思禽所贈,你見到他時,如有不順,可以數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義,睹物思人,應當不會見死不救。”

樂之揚收下數珠,辭別席應真,回到房裡,取出真剛劍、空碧笛,又到後山吹起《周天靈飛曲》。入宮之前,他將飛雪留在蔣山,多日來,白隼遨遊山中,搏兔獵狐,養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聽到笛聲召喚,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歡喜不盡,須臾不肯離開。

樂之揚又到秦淮河邊,找了一間成衣鋪子,脫去道裝,換上一身青綢水紋織錦袍,踏一雙黑緞白底履雲靴,背負越王斷玉真剛劍,頭戴北鬥抱月烏紗帽,腰纏一條墨綠紋蟒嵌玉帶,左掛樂韶鳳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贈的翡翠笛,穿戴完畢,對鏡照影,當真風搖玉樹、雲掩冰輪,翩翩佳公子,逍遙世上仙。

當下攜鷹入城,他華服古劍,鷹隼雄奇,走在長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時來到玄武湖邊,問明“千秋閣”的所在。走了數百步,遙見一座酒樓,上下兩層,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軒敞。

正要入閣,忽聽遠處傳來咿咿呀呀的胡琴聲,哀怨悱惻,斷人肝腸。樂之揚是知音之人,但覺琴聲精妙,曲調陌生,不覺為之留步。誰知聽了幾聲,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回想自幼無父無母,飽嘗人間冷暖,好容易年紀稍長,義父又橫遭橫禍。但因無家可歸,只好流落江湖,現如今,心愛的女子又要嫁給他人,自己身為七尺男兒,卻只能袖手旁觀、無所作為。

他越想越是難過,心酸眼熱、悲不可抑,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長街之上,灑然走來一個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驚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兩眼朝天,旁若無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隻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過之處,無論商賈士人,還是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媽一樣,神色悽慘,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樂之揚聽得入神,不由心想:“義父常說,音樂之妙,哀感頑豔,但我生平所見,唯有這個老者當得起‘哀感頑豔’這四個字。”

老者走到千秋閣前,停下步子,面對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來回,琴聲越發悽切。樂之揚一邊聽著,竟然忘了自身的來意。

突然間,兩個夥計從閣中沖了出來,其中一人指著老者大罵:“兀那老狗,滾一邊兒去,拉這樣的哭喪調子,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一邊叫罵,一邊捋起袖子想要動粗。

樂之揚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這了俗人的欺辱,當下攔住夥計,厲聲道:“你罵誰?這位老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

夥計見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賠笑:“公子見諒,老頭兒琴聲太苦,惹得閣上的主顧不高興。”

這時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來,望著湖水呆呆出神。樂之揚趁勢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賞臉,上樓喝一杯薄酒?”

老者掃:“卻之不恭。”樂之揚見他氣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絕,一聽這話,喜不自勝。

上了千秋閣,兩人臨湖迎風、倚窗而坐。夥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樂之揚笑道:“敢問一句,貴樓的掌櫃姓什麼?”

夥計一愣,答道:“姓方。”樂之揚又問:“可在閣裡麼?”夥計連聲說:“在,在!”樂之揚伸手入袖,取出秋濤所贈的白泥貓兒,輕輕放在桌上。

夥計看見泥貓,臉色登時一變,轉身蹬蹬蹬下樓。不過片刻,一個中年男子快步上樓,便服小帽,滿臉是笑,看見泥貓,含笑說道:“鄙人方少傑,乃是此間掌櫃,但不知這只泥貓公子從何得來?”

“一位老太太送的。”若要找她,可憑此物來見方掌櫃。”

“好說,好說。”方掌櫃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這就派人去請。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會兒。”

“有勞了。”道,“什麼拿手好菜、陳年佳釀,盡管將上來吧!”方掌櫃含笑去了,不久夥計將來肥雞鹵鵝,另有幾樣時鮮佳餚,一壺陳年女兒紅。

樂之揚含笑舉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幹,也不推辭,他衣衫破舊,形容枯朽,可是舉手投足,自有一番氣度,儼然孤高遺世,偌大酒樓只他一人。

樂之揚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問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樂之揚心中納悶:這名字當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脫毛的意思麼?有道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看這老者的氣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貴人,而今窮愁潦倒,只能拉琴為生?想到這兒,微微感慨,又問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極妙,但這一支曲子,區區從未聽過,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譜?”

“貽笑大方。”落羽生一臉淡漠,“曲子並無出處,老朽無聊之餘,自個兒胡編的。”

樂之揚驚訝道:“可有名號麼?”

“有一個。”落羽生漫不經意地說,“叫做《終成灰土之曲》。”

“終成灰土之曲?”樂之揚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卻喪氣得很。”

“千秋功業,終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動弓弦,長聲吟唱起來,“傾城傾國恨有餘,幾多紅淚泣姑蘇。倚風凝睇雪肌膚。吳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宮殿半平蕪。藕花菱蔓滿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