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動聲色,挑明利害,朱棣一點就透,抬起眼來,怒視次子,厲聲道:“混賬東西,跟你說了多少次,寧可樹敵千萬,不可養虎為患。人主之禍,莫過起於蕭牆,身邊之人務必善待。他是你的馬弁,隨你徵戰沙場,牽馬持矛,生死護衛,你這樣侮辱人,誰又肯為你出生入死?”
朱高煦狗血淋頭,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這個老爹,一時耷拉腦袋,做聲不得。朱棣轉過身來,又向道:“樂公子,朱棣教子不嚴,不勝慚愧,令友受辱,讓你難堪了。”
樂之揚皺一皺眉,未及答話,江小流搶先說道:“王爺哪兒話,服侍煦殿下是小人的本分。只要能助王爺成功,別說牽馬擦靴,就是做狗做馬,小人也心甘情願。”
這一番話雖然肉麻,朱棣聽了卻很入耳,笑道:“此話再也休提,樂公子是我的知己,你是他的好友,豈能薄待於你?不過,本王以軍法治家,無功不賞,無罪不罰,你好好輔佐高煦,過了這道難關,必定飛黃騰達,百戶千戶,全都不在話下。”
江小流聽得發懵,朱高煦肘他一下,低聲說道:“還不謝恩。”江小流如夢方醒,噗通跪下,磕頭道:“多謝王爺看重,小人定當盡心竭力。”
樂之揚見他奴顏媚骨,心中憤怒悲哀,更有幾分迷茫。數日不見,江小流竟似變了一個人,也不知朱高煦用了什麼法兒,讓他志氣消磨、傲骨摧折,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奴才。
朱棣注視樂之揚,見他神色冷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一下,笑道:“樂公子,我請你來,本想告知兩件喜事。”
樂之揚無精打採,隨口問道:“喜從何來?”
朱棣笑道:“第一件事,確是你的功勞,這條密道,道衍查探數日,發現通往城外,只要一聲令下,城外死士便可進入王府。”
樂之揚微感意外,點頭道:“這一條密道,應是元朝皇帝逃生之用。”
“不錯!”朱棣拈須說道,“第二件事麼,張信又派人送藥,本王原想見他,王妃、道衍都說不妥,故我修書一封,打算送往張府。”
樂之揚心頭一動,問道:“王爺要我送信?”
“此信關系重大,落入朝廷手中,可說大勢去矣。”朱棣神色肅然,“若論才智武功,能夠擔當此事者,唯有你和道衍大師。大師是我心腹,府中內奸終日盯防,稍有異動,大禍臨頭。”
得客氣,其實居心不良,道衍若去送信,一旦失手,燕王府百口莫辯。至於樂之揚,籍籍無名,更不是燕王屬下,縱然失手,燕王一方也大可否認。
意想及此,樂之揚心中老大無味,若依素日脾性,一定斷然拒絕,奈何想到梁思禽,回絕的話到了嘴邊,改為:“張信看信以後,不肯歸順呢?”
朱棣臉色微沉,說道:“殺其人、滅其口。”
樂之揚臉色微變,揚聲道:“殺與不殺,我自有主張。”
他公然頂撞燕王,眾人無不吃驚,朱高煦怒容滿面,挺身欲罵,不料朱棣瞪他一眼,將他的罵人話嚇了回去。樂之揚又道:“書信何在?能否先睹為快。”
這話匪夷所思,朱高煦忍不住叫道:“姓樂的,你當自己是誰……”不防臉頰劇痛,朱棣一個耳光,打得他團團亂轉。
朱棣臉色陰沉,左手伸入袖裡,取出一封書信,擠出笑來:“還請斧正!”
樂之揚接過書信,但覺薄薄一封,卻有江山之重,當下拆開信封,仔細看了一遍,信中朱棣多為寒暄,末尾處請張信入府一敘。樂之揚看罷,折起信箋,揣入懷裡。
“上有張府方位。”朱棣遞上一份地圖,“朝廷兵馬將王府圍得鐵桶一般,張信如肯前來,如何帶他進府,還得費些工夫!”
樂之揚略一點頭,眼角餘光所及,朱高煦惡狠狠望來,眼裡透出一股妒恨;江小流垂手肅立,一派恭謹,樂之揚眼鼻發憷,回想當年嬉玩打鬧、同哭同笑的日子,當真恍若隔世。江小流變化突兀,令他始料不及,然而人各有志,江小流一心攀龍附鳳,若要阻攔,反而有礙他的前程。
矛盾再三,樂之揚嘆一口氣,轉身出了地宮,縱身上房。朱棣知人善任,以樂之揚的輕功,送信最妙不過,身法一動,逝如輕煙,地上的官兵只覺狂風掠過屋頂,抬頭看時,影子也不見一隻。樂之揚輕飄飄幾個起落,就跳出朝廷的包圍圈子,依循地圖所示,飛也似趕往張府。
其時暮色將終、華燈初上,張府燈火通明,紅燈籠累如串珠,循著屋簷、迴廊排列成行。樂之揚避開燈光,在陰影裡穿梭一時,摸到後堂,但見堂上站立一個中年男子,背負雙手,走來走去,看其舉止猶豫,似乎暗懷心事。
樂之揚並不認得張信,不過當日燕王裝瘋,跟著冷玄的幾個頭麵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堂上之人。
樂之揚猜他就是張信,可又難以斷定,正遲疑,忽見一個丫鬟上堂,欠身說道:“老爺,老祖宗有請。”
中年人如夢方醒,點頭道:“好,我這就過去。”撩起袍子,快步走進一間院子,直奔正堂,踅了進去。
樂之揚落在房頂,掀開屋瓦,向裡看去,卻見一個老嫗鶴發華服,斜倚矮榻,一個小丫頭坐在床邊,給她捏揉雙腿。
“娘!”中年男子禮數恭敬,“你找我麼?”
老嫗揮一揮手,小丫頭退下,屋內只剩娘兒倆。老嫗說道:“信兒,一連幾日,你都悶悶不,晚上飯也沒吃。”
“是!”張信低聲道,“孩兒心頭壓了一塊大石頭,想來想去,很是猶豫。”
“大石頭?”老嫗徐徐說道,“你說燕王?”
張信嘆一口氣,說道:“還是娘親老辣,一猜便著。”
老嫗沉吟半晌,嘆道:“你爹在世之日,常說燕王的好話,他說國事粗安,但北方未靖,蒙人生聚教訓,早晚還會南下,那時朝中諸將,唯有燕王可以匹敵。方今陛下,長於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何曾統領過一兵一卒,更別說冒死突陣、手刃韃虜。依老身所見,燕王並無過錯,強行削藩,無異於自毀長城。信兒,你是兵家之子,理應明白這個道理。”
張信動容道:“娘親,你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