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頭陀閉目點頭。金帳一戰,淵頭陀震死竺因風,因而分心,中了鐵木黎一擊。此後他絕地反擊,逼退鐵木黎,奪回了石姬,可也受了極重的內傷,好在十年枯禪,練就驚人耐力,強忍傷勢,突出蒙營,支撐到此間方才發作。
“鐵木黎!”沖大師舉目望天,“嘿,鐵木黎。”
淵頭陀聽出他話中怨毒,張開雙眼,目光落在沖大師的斷臂上,澀聲問道:“你的手沒了?”
“是!”沖大師答道,“沒了。”
“大盈若沖!”淵頭陀有些悵然,“沒想到一語成讖!”
“徒兒一直奇怪。”沖大師笑了笑,“師父為何給我起名為沖?”
淵頭陀略一沉默,方才說道:“你相貌殊異,智力高妙,好比佛陀寶相,大圓大滿,聖德莊嚴;自古滿則損、盈則虧,我怕遭遇天妒,故而以‘沖’命名,消解滿盈之兆,只沒想到,天道茫茫,終歸無所遁逃!”
沖大師一時默然,低頭看向石姬,見她牙關咬緊,仍在昏迷,身子滾燙如火,氣息說不出的微弱。
忽聽淵頭陀說道:“我兩面受敵,護不住她,她的髒腑受了重創,恐怕是活不長了。”
朱微吃了一驚,沖大師也不抬頭,木然望著石姬,輕輕將她放下,右手按住“膻中”,度入一股內力。
石姬張開雙目,看見沖大師,眼露驚喜,剛要說話,鮮血沖口而出。沖大師揮動手指,封住她體內血脈。石姬停下嘔血,緩過氣來,哭中帶笑:“主人……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別說話!”沖大師將內力注入女子體內,但覺經脈散亂、髒腑虛弱,多處筋骨朽壞,整個兒就像一堆鬆散的泥土。
“主人……”石姬悽然一笑,“我要死了……”
“別說傻話!”沖大師猶豫一下,“我不許你死!”
石姬望著他,眼波微微迷離,輕聲說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沒法子呀,主人……”
“石姬……”沖大師低下頭,柔聲說道,“你叫我沖吧!”
石姬目光一亮,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血說道:“我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說了,你別怪我……”
沖大師嘆道:“你說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為我像寶音郡主……”
“是啊……”沖大師嗓音低沉,“少時的你,真的很像寶音,眼睛很明亮,彷彿一面鏡子,能夠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沖大師眼露苦澀,“你就是你,她是寶音,你是石姬……”
“是麼?”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你讓我做的事,我並不喜歡。可是……可是隻要想著你、看著你,我就打心裡感到歡喜,有時候做夢,我也會夢到你,夢到你還了俗,穿著王孫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著我、抱著我,就像新郎對待新娘,前面的房子裡鼓樂喧天,燃了好多蠟燭,我們走呀、走呀,可是總也走不進去,每一次,將要跨過門檻……我就突然醒了,心裡又歡喜,又難過,總會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無所顧忌,吐露心曲。沖大師一時愣住,不知從何答起,但覺懷中女子脈搏漸弱、身子漸冷,石姬定定地望著他,勉強舉起手來,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口唇微微蠕動,似要說些什麼,沖大師湊上去,只聽石姬喃喃說道:“沖啊,真想一直看著你……”
沖大師心中一痛,澀聲說道:“看吧,我永遠都在……”
石姬微笑起來,指尖緩緩滑落,她閉上眼睛,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褪去。
風雪嘶吼,嗚嗚咽咽,沖大師抱著石姬,一動不動,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遠方,眼中空無一物,無悲無喜,也無光亮。
朱微心中悽苦,緩緩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過石姬多日照料,雖是沖大師的陰謀,可與之相處,朱微並未感覺多少虛偽,記憶所及,只有溫柔可親,足見任何陰謀詭計,也磨滅不了人的本心。
“沖!”淵頭陀悠然開口,“你這一世,到底在尋求什麼?”
“徒兒不知!”沖大師茫然搖頭,“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卻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來,眺望遠處曠野,那兒火光沖天,正是蒙古大營。朱棣夜襲得手,數萬蒙軍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兒只斤也完了!”沖大師自言自語,“一切都完了,完了……”
這一支蒙古大軍,本是他費盡心機,從各大部落裡召集而來,也是黃金家族最後的血脈。捕魚兒海之戰後,成吉思汗的後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襲之後,勢必一蹶不振,雖然汗位尚在勃兒只斤手裡,可是內有鐵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韃靼等部虎視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後群雄逐鹿,再也無暇爭奪中原。
複國之夢,至此破滅。沖大師大袖一揮,發出癲狂大笑,笑了一陣,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