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所言甚是。”耿炳文嘆一口氣,“當年下官憑藉此術,攻城克堅,鮮有敗績,此番攻城,卻是處處受制,每出一法,對方便有奇招異術應對。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餘孽!”
眾將只覺有理,紛紛點頭稱是。李景隆心中暗惱,死掉兩萬人馬,並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計較,實為殺雞儆猴、樹立權威。他雖是名將之後,奈何從未經歷大戰,資歷甚淺,難以服眾,尤其洪武朝的名將,個個徵南掃北,戰功赫赫,不將主帥放在眼裡。李景隆深感頭痛,立意逮著耿炳文的痛腳,嚴懲重罰,懾服這一幫驕兵悍將。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兩語,竟將敗北之罪引到九科門人身上,言外之意,輸給梁思禽也不算丟臉。
李景隆怒氣沖腦,冷哼一聲,拍案說道:“無論對手是誰,折損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對,兩萬健兒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臉色難看,武定侯郭英見勢不對,起身出列,拱手說道:“大帥息怒,長興侯雖有過失,終歸還是功臣,不可因為一次戰敗,便將先前的功勞抹殺殆盡。”
郭英也是開國名將,悍勇善戰,朱元璋對他頗為看重,從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親國戚。洪武朝誅殺功臣,元勳股肱大多覆滅,唯有耿、郭數人僥倖存活,故見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為他開脫。耿炳文心中感動,看了郭英一眼,微微點頭致意。
李景隆不為所動,冷冷說道:“功必賞,過必罰,長興侯當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喪師敗績,若不擔起罪責,如何讓將士心服?本帥賞罰不明,又何以節制三軍?”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絕望。郭英心中氣悶,咳嗽一聲,說道:“大帥……”
“武定侯,不用說了。”李景隆擺了擺手,“來人,拿下長興侯,摘去他的頭盔……”
“慢著!”耿炳文高叫。
“怎麼?”李景隆臉色一沉,咬著細碎白牙獰笑,“長興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說道,“我自己來!”丟掉頭盔,扯下鎧甲,並不停手,將貼身的單衣也扒了下來,露出壯碩蒼老的軀體,上面瘢痕交錯,一時不可計數。
帳中將帥無不動容,耿炳文按捺悲憤,環顧四周,嗓音微微發抖:“老夫結發從軍以來,跟隨先帝征討四方,先後數百戰,受創數十處,肝腦塗地,不懼生死;雖無元勳之功,也有犬馬之勞……”
“好漢不言當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時,彼一時……”
“沒錯,耿某老了,活不了幾年了。”耿炳文眼中滿是悲愴,“倘若進入監牢,遭受獄卒小人踐踏,傳了出去,恐怕惹來非議,說陛下不念舊情、虧待老臣,從而動搖軍心,有損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騰身而起,他環視四周,忽見諸將抿嘴皺眉,各自望著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氣勢一餒,心想耿老兒倚老賣老,委實可恨,若不狠狠懲戒,難消心頭之恨,可是眾怒難犯,當下咬牙笑笑,坐下來說道,“好,接著說,我倒要看你說什麼?”
耿炳文慘笑一笑,說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場,要死也當馬革裹屍,死在沙場之上,只盼大帥開恩,容我領一支偏師,擔任攻城先鋒,即便戰死,也無遺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見諸將的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他猛可醒悟,到了這個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勢必動搖軍心。北平城堅難破,身為前鋒,九死一生,何況老頭兒自己請命,就算戰死,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轉了好幾個念頭,一半沮喪,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說道:“如此也好,長興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帥自當稟告朝廷,減免你的罪過。”
“謝大帥!”耿炳文行了一禮,回頭望去,耿璇眼中含淚,悲憤難抑,不由暗暗嘆一口氣。
李景隆又道:“說到攻城,各位可有什麼妙方?”
郭英冷冷道:“長興侯跟城裡交過手,知己知彼,以他為最!”
李景隆老大氣悶,可又無言以對,要說瞭解城中守軍的情形,耿炳文兩次攻城,自然最為瞭解,只好硬著頭皮問道:“長興侯,你有什麼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冑,慢吞吞說道:“城裡有能人,使詐弄巧,對面都有剋制的法子,如今之計,唯有以我之長,擊敵之短。”
李景隆皺起眉頭,喃喃說道:“我軍之長,那是什麼?”
諸將一聽這話,多少流露出幾分輕蔑。耿炳文木然說道:“我軍之長,就是人多,敵軍之短,就是人少。這一次,我軍不用巧計,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時俱發,使其東西南北不能兼顧,只要攻破一點,再集中兵力、蜂擁而入。”
李景隆不以為然,說道:“這算什麼妙方,這樣的攻城法子誰不知道?”
耿炳文陰沉不語,郭英卻激動起來,老臉漲紫,大聲說道:“兵法正奇相生,長興侯出奇制勝,遭遇敗績;奇兵無效,就該用堂堂之師。如不然,調集六十萬大軍又有何用?”他停頓一下,森然說道,“如今大錘在手,就該砸爛北平!”
諸將無不點頭,李景隆滿心煩躁,他打心眼兒裡不願聽從兩個老將,可他從軍以來,並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別說北平這樣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經百戰,尚且慘敗,比起他來,李景隆更無多少勝算。他搜腸刮肚,將生平所學兵法謀略想了個遍,也想不出什麼高明主意。他懊惱起來,甚至有些兒埋怨黃子澄和齊泰,這兩個寵臣將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來風光無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興,直到真正帶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難處。耿炳文輸了受罰,他李景隆身為主帥,倘若也輸了,還不知道遭遇何種奇恥大辱。
李景隆抿著嘴唇,臉色鐵青,過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說道:“武定侯的話,各位可有異議!”
諸將面面相對,各自搖頭。李景隆也失望、也沮喪,手扶桌案,起身說道:“趁著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