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園門前人潮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後的小巷,巷子裡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並用,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臺一目瞭然。
望著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麼?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臺。臺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一邊周倉的鬍子也被刀風颳得淩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疊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肘了肘:“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你身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什麼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緊跟著,臺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身後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齣?”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麼?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沒見過!”道,“陳世美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孃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臺上刀光迴旋,“撲”,血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裡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麼?過癮,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麼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咔嚓,將一根臺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臺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態,彷彿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臺上的關刀舞得更急,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於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後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麼?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裡沒這一句!”:“別出聲,叫人聽見,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麼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麼?”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假山後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麼?”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著文士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麼?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後退一步,狠嚥了一口唾沫,終於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雲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裡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裡人都死了,我幹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麼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後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裡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隱於市,於是我又向名都郡縣裡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雲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沒殺你哥!”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麼?趙世雄!”張天意麵皮抽動,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計程車卒,大夥兒眾口一詞,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裡倖存的婢女,城破後第一個沖進王府的也是你。至於我五哥,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裡,我看不見你,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慘叫聲我至今記得,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張天意的面龐一陣扭曲,“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臺上,重棗色的面孔一派木然,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麼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囉?”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劍!”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趙世雄渾身一抖,嗓音微微發顫,“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我爹出身東島,我再不成器,仗著先父餘蔭,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射你,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幸不死,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張天意盯著他,目光冷冰冰的,彷彿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臥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沒老!”
“不敢!”張天意輕輕撫過劍鋒,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趙世雄,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將。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後只活了三個。我始終猜想,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於大明,後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麼會怪罪於你這員虎將?你銷聲匿跡,怕是別有隱情……”
“閑話少說!”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漫步走向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