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院判脖頸上抓撓攻擊的時候,什麼鶯鶯燕燕,海誓山盟的她統統不記得,只一心認定此人害了她的娃兒,該死,千死萬死也不足惜。
耐性被切磨的差不多了,院判反手向後試圖去拽婦人的胳膊,不料握住的觸感叫他心頭一顫。
記憶裡他那新婦,腕子是稀溜溜的,摸上去如同軟玉一般。可如今貼在掌心處的,黏膩冰冷且腫脹,稍稍用力一握,皮子下頭便像是爛了的桃子般,陷下去化成了膿水。
院判這雙手啊,殺過的人無數。老□□女,剝皮抽筋,壞事做盡,是鮮血缸裡泡出來的。甚至不久前,他還在北山寺裡親手將一名婦人的麵皮剝了下來。
按理說,不管摸到什麼,院判都習慣了。
然而親手葬送了妻兒姓名也絲毫不手軟的院判,皆禮院的魁首,如今卻似被劫雲中落下的雷電擊中,收回了刺痛的手。
怎會如此呢?
婦人察覺到了院判失神,抓住機會兩排尖銳的小獠牙落在了他的後脖頸上,可院判紋絲不動,即便痛意席捲而來,仍舊沒有動。
身為院判,皆禮院的魁首,比之殺人不眨眼的魔修,百餘年來他更多時候是以師的身份接物待人。常常有弟子來他的房內,有時詢問修行路上遇到的難題,有時也會問些情感上的瑣事。
有一位院判已然記不得名字的書生,兩次在深夜敲響了他的房門。
頭一回,弟子跪在地上神色麻木,抬頭看向他時也雙目空洞。弟子今歲築基,斬斷了紅塵,跳出三界外。生他養他的凡人父母亡故,院裡給了他假期回去置辦後事,弟子回來後便在深夜敲響了院判的房門。
“舉全家之力,父母將我送上仙山,吃穿用度,不曾虧待與我。可今次回去,抬棺時要孝子賢孫哭喪,弟子卻一滴淚也無有。”
書生空洞的眼中閃過茫然,想要從師尊這裡尋一個答案。
“我可還配讀書,可還配做…人…嗎?”
院判給出的答案是修行路上,清冷的性子能走的更遠,哭不出來或許並非壞事。因著在院判看來,若是他家宅裡的老家夥們死絕了,恐怕不光是哭不出來,他指不定還能站在墳頭,拍著棺材笑出聲來。
老東西們早該死了,五通神也是個沒用的,光知道禍害家中的小輩,不說去鬧鬧糟老頭子們。
書生聽完院判的教誨,懵懵懂懂的走了。
院判將此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然而幾年後又是一個深夜,書生再次推開房門滿臉淚痕跪在了院判面前。
“師尊,今日弟子不知為何,想起雙親淚流不止。”
因著要擺師尊的架子,院判忍著沒有嗤笑出聲,而是居高臨下,和善的望著這位弟子。
“無妨,與為師說說。”
身著青衫的弟子解開腋下的佈扣,露出了穿在青衫內的裡衣,針線走過的紋路又細又密。可裡衣卻已然發黃,一看就是貼身穿了許久,且還有因磨損而破爛的孔洞。
“今日浣洗衣裳的外門弟子把它洗壞了,配了我一顆下品靈石。”
書生的裡衣料子尋常,就是村裡婦人紡的細步。若到了修士的城池之中,是沒人用它來做裡衣的,硌的慌。
一顆下品靈石足足能買上十餘件裡衣,想來也是外門弟子爬得罪了他,才賠了靈石了事。
“可這是家母生前給我做的最後一件衣服,下品靈石買不到,極品靈石也買不到,世間再尋不到了。”
母親曾在夜裡挑燈,針尖撚過燈芯,一雙眼瞪的通紅。夏日的熱風從窗戶外吹進來,絲線上上下下的從布料上穿梭無數次,才有了這件下品靈石能買十餘件的裡衣。
當年抬著雙親的棺材,書生不曾落過一滴淚。如今衣衫壞了,眼淚卻像是後山的那道泉一般,日夜不停汩汩的湧,打濕臉頰還不算,大有要打濕前襟的趨勢。
沒出息。
院判口中雖安慰了一番,心中卻對那書生下了這樣的定義。修士就該是沒有感情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旦築基,便是踏上了仙途,此路漫長僅能一人行。妻兒父母,同門和友人,說白了皆是累贅和負擔。
皆禮院杏林三千弟子,全是這般沒出息。
畏畏縮縮,優柔寡斷,能成什麼氣候?路上遇到魔修,一個兩個都是被活剮的,掙紮都無力掙紮。
若非他藉著皆禮院魁首的位子還能做些事,否則早就不與臭書生們待在一處了。
當時的院判斷然不會想到,他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曾經看不起的書生呢。本以為血是涼的,心是冷的,可握了握嬌妻的腕子,竟叫他的鼻頭微微酸了。
一時間舊時的回憶撲面而來,打了個猝不及防。
後脖頸處傳來火辣辣的疼,院判扭過頭去看身後風婦人,腫脹的臉上尋不出曾經的半點蹤跡。
環顧這間熟悉的院落,物是人非。為了一塊驚木,奔波數百年到底值不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