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除卻奉天座蓮神諭下山除祟,還時而會接些民間委託。若事主富裕,他便會收些報酬,再加上山中衣食住行不需他勞心,多少會有些積蓄。”
陳安道朝他招招手,叫他去看了他自己的屋子。
幾經挑選,楊心問住在了坐北朝南的雲韻觀裡頭。他以前跟著他母親在富貴人家做過幫傭,服侍過那家的幾個少爺,拾掇房間是一把好手。待陳安道幫他領了衣服來時,他已經大致將屋子收拾幹淨,整理得像模像樣。
“這兩月山中人多,世家的弟子都在備考弟子大選,你不便遊山,安生等師父回來。”陳安道說著,又將幾卷書放到他面前,“這些是入門的心經,你閑來多看看。師父他修道不同常人,教不了你什麼,你須得自己摸索道路。”
楊心問拿起那書卷看了兩眼,實誠道:“看不明白。”
“你不識字?”
“與小少爺一起讀過點書,簡單的字認得幾個,可這上頭的我就半點看不明白了。”
楊心問便見陳安道又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心想這人年紀輕輕,怎麼這樣愛嘆氣,像個跑了婆娘的大爺樣的。
“明日申時你來輕居觀,我教你認字。”陳安道說,“今日你便先將這些書裡的生字抄出來,我先瞧瞧你究竟認得多少,摸個底。”
紙墨筆硯都是貴重東西,楊心問以前墨條磨得不好都是要挨罰的。如今有機會自己提筆寫字,他心裡頭很是雀躍的。
陳安道就坐在他對面,自執筆的姿勢開始教他。
“拇指與中指扣緊,食指上搭……手掌不要接觸筆身,這幾寸便是書寫的餘地,手腕要有力而不僵。”陳安道自己也拿了只筆握給他看,很是嚴肅的模樣。
楊心問一向覺得寫字便寫字,能看明白就行。可偏生陳安道執筆的手又著實好看,楊心問暢想了一會兒自己寫個字也頗為矜貴的模樣,心生嚮往,便也跟著學,擺著這別扭的姿勢開始抄錄生字。
可也就抄了小半個時辰,他便開始覺得手指生疼,手腕酸軟,寫下的字帶著顫,扭得像田間蚯蚓,醜得叫人不忍細看。
屋裡掌了燈,燈罩裡透出些暖光。雖已過小滿,但這山上卻還留有一絲春寒料峭,夜裡聽不見蛙鳴蟬泣,只有讓山風撩撥的枝葉紗響,和靜室裡對座兩人的些微動靜。
陳安道在他對面摹帖。楊心問抬眼瞧他,都是一樣的姿勢拿著筆,自己手都快抬不起來了,對面這個病秧子卻還運筆如飛,這著實不合常理。
可他對上陳安道時又格外倔犟,依舊一筆一畫地埋頭寫字。又過了半個時辰,陳安道忽然看他一眼,出言提醒道:“姿勢走樣了。”
楊心問狠狠地磨了磨後槽牙,換了隻手拿筆,甩了兩下已快麻木的右手,不解道:“怎麼你這樣拿筆半點不累,我拿著就哪哪都難過?”
“你手指手腕用力過度,行筆僵硬,自然會累。”陳安道垂眼看他手指上捏筆捏出的紅痕,“書法須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你若一心想著快些寫出好字,反倒會失了意境。今日只是叫你抄錄生字而已,這執筆的姿勢你抓個形即可,至於字型結構,運筆節律,來日我再找些名家的貼來教你。”
“你來教?”楊心問沖他咧了咧嘴,虎牙在暖光下像個沒脫皮的糙米,壞心思都裹在那層米糠下了,“你越俎代庖,這不是師父的活兒嗎?”
“知道‘越俎代庖’,確實不算沒讀過書。”陳安道說,“師父不拘小節,沒練過字,他教不了你。師兄倒是寫得一手好字,你若不願我教,待他回來,你去尋他也是一樣的。”
“不用,你教的挺好。”楊心問說,“只是聽你這樣說,傻……師父寫得一手狗爬字兒,卻照樣修為高深,這樣算來,寫字當與修仙沒什麼關系,你還這樣較真做什麼?”
“師父雖然不精書道,卻也沒到狗爬字的程度。”陳安道伸手放下了筆,將剛寫的一幅字晾在了旁邊,待它墨跡幹涸,“但你說的不錯,寫字與修仙的確沒什麼關系。不僅寫字與修仙無關,為人、品行,都與修仙無甚關礙。”
楊心問也放下了筆,一手撐著腮幫子,問道:“那你一路上與我說什麼修身養性,安心問道的。那大長老我瞧著也跟修身養性沾不上邊兒,何必委屈自己由著他糟踐人,不如叫師父來,一劍削了他那山羊鬍子?”
屏風映著兩人的身影,一人正襟危坐,一人像個歪脖子樹,楊心問斜眼瞧見了屏風上的影子,不自然地坐正了些。
“克己修身,慎獨慎微,這是臨淵宗百年宗訓,你覺得這是為何?”
“這還不簡單。”楊心問聳聳肩,“讓弟子少招搖,少得瑟,省的讓人打唄。”
“臨淵宗乃是世家子弟夢寐以求的第一宗府,而師父——’霧淩星紀,臨淵一劍’,乃是當今修真第一人,若他有意,何等招搖都是使得的。”
“那——”楊心問想起了那傻大個在陳安道面前大氣不敢出一聲的模樣,很是不解道,“那——那誰知道……”
陳安道深深地望向他,眼裡倒映著燈火的光亮:“修仙一道,即便資質不夠,靈力低微,只要勤勉有加,學得煉丹畫符,擺陣推演,於尋常人而言便也有半仙之能。若要下山當個讓人供奉的假仙君,想來是不難的。這資質低下的已能富貴榮華盡在手中,如師父這般仙緣通天的人,便是要移山平海都不過一念之間。”
“這般厲害!”楊心問說,“那我——”
“若是這樣的人心裡頭念著要一手遮天,翻雲覆雨,那這天下蒼生又該如何自處?”陳安道皺眉,“你出身凡俗,應當比其他人更知道民生多艱。”
“我知道大家日子都難過,可更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道理。”楊心問望著陳安道明鏡一般的眼,“讓人欺負,是我沒本事,能欺負人,那是我的本事。”
“修身為人,更是為己。”陳安道寒聲道,“睚眥必報,那是惡狗相爭的畜生本性;教你被狗咬時不至於當街一口咬回去,那是教化。”
楊心問半晌不語。
氣氛凝滯,那爐裡的香似是快燒盡了。陳安道目光自楊心問臉上一躍而過,似是想說些什麼,卻聽楊心問忽然輕笑。
“師兄好深的學問,我說不贏你。你罵人比我狠許多,我只罵那老頭兒看人下菜,你好狠——”那歪著腦袋笑的模樣當真柔善可人,偏偏嘴裡沒一句好話,那兩顆虎牙在光下亮得很,像個見誰咬誰的惡狼:“竟然罵大長老是咬人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