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將豔紅的蟒袍染得發黑,楚鳴珂慢慢地說:“我也恨你。”
他說得如此篤定,似乎積壓了許多年的怨恨終於在這一刻顯露端倪,楚鳴珂就像一座死去的火山,無人知曉那被風化侵蝕的山峰下藏著足以毀滅一切的熾烈巖漿。
“姑父,你去過錦衣衛的詔獄嗎?那裡好黑、好冷,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醒的時候要捱打,睡著的時候還有老鼠來啃你的耳朵。我不敢休息、不敢睡覺,好像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老鼠吃人的聲音,窸窸窣窣,不響,但是很可怕,也很惡心。”
“後來有一天我受了刑,太痛了、太累了,在我爹懷裡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我爹不見了,其他人也不見了。”
偌大的詔獄裡只剩下他,沒有錦衣衛走路的聲音,也沒有囚犯疼痛呻吟的聲音,好靜,靜得可怕,黑暗如潮水將他淹沒,當頭打來,沉默無聲卻有如驚雷。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刻鐘?還是一個時辰?又或者是一天?我被錦衣衛帶出去,上了街。”
說到這裡,楚鳴珂似乎笑了一下,建寧帝緊抓住他小臂的那隻手用力得好像當年那個帶他出詔獄的錦衣衛。
“街上好多人,擠在一起,很吵、很臭,他帶我去了菜市口,我看見我爹跪在刑臺上,頭被砍下來,像個被切開的瓜,紅色的血流得到處都是。”
他記得他站得很遠,但單牧川的血好像還是濺在了他的臉上,紅的、燙的,腐蝕皮肉、烙進魂靈,讓他回憶至今。
又有幾根蠟燭被吹滅,帷幕的陰影將二人籠罩,顯得四周愈發陰沉可怖。
“我爹說他是冤枉的。”
楚鳴珂盯著他的眼睛,說:“他說,天子明察秋毫,一定會還單家一個清白。”
又有血從嘴裡流出來,心跳得好快,像是要從碎裂的胸口中跳出來,建寧帝已經徹底沒有力氣說話了,他躺在榻上,胸口微弱起伏,唯有一雙眼睛瞪著楚鳴珂,帶著恨意。
楚鳴珂不懼他的怨恨,只說:“我爹不聰明,他以為你們是兄弟。”
聽見這句話,榻上的建寧帝如迴光返照般劇烈掙紮起來,他死死抓著楚鳴珂的手,被血堵住的喉嚨裡不停發出含混的聲音,楚鳴珂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天子狼狽至極的模樣,說:“玉麟邊騎效忠天子,他們、我們,一輩子都在為你打仗,可你辜負了我們的忠誠。”
“任你修再多的宮觀、吃再多的紅丸也沒用,背信棄義之人必將入十八層地獄。”
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張被揉皺了的黃布帛,拿到建寧帝面前:“這份罪己詔,你不肯認就不認吧。至於那個……”
他的目光落在被放在一旁的天子璽上:“我會在公佈遺詔的時候交給譽王。我想他應該會聽你的話,用那枚天子璽,在為單家平反正名的詔書上落印。”
“天子就沒有過錯嗎?”楚鳴珂笑了笑,“誰說的?我會讓你的兒子承認你的過錯,將來史書上也會寫,你是一個昏聵無能的君王,剛愎自用、殘害忠良。一百年後、兩百年後,仍會有人對你口誅筆伐。”
記憶中單牧川的臉逐漸與楚鳴珂重疊,那樣年輕、那樣俊美,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寒梅正盛、風穿林下,年少的單牧川挽弓如滿月的模樣。
單牧川是那樣耀眼,那樣光芒愈盛,盛到刺痛他的眼睛。他嫉妒單牧川、恨著單牧川,越是與單牧川接觸,他就越覺得自己像是在陰溝裡掙紮的一條蛆,陰暗、扭曲、骯髒,用見不得人的手段上位,踩著親近之人的屍骨往上爬,永遠也不敢站在陽光下。
他不甘心,他好不甘心,他抓著楚鳴珂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繩索,拼命地想要往外逃。
“赫連昭的確是楚珩,他的頸後有一道火灼痕跡,那是我在他很小的時候不小心燎到的。”楚鳴珂反握住他的手,從榻邊起身,然後彎腰將那隻冰冷的手放進被子裡,像往常一樣替他整理床榻、掖好被角:“真不公平,我沒了爹,你卻還有兒子。”
殿內愈發安靜,只能聽見建寧帝微弱的呼吸聲,楚鳴珂靜立榻前,像是來索命的鬼,在這深宮之中游蕩了十八年,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看著榻上瀕死的建寧帝,突然想起單家被滿門抄斬的那個晚上,他獨自在詔獄中流淚,直到來找他的太監帶來皇後和二皇子雙雙殞命的噩耗。
七歲的單鳴珂尚且懵懂,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那令他窒息作嘔的巨大悲慟,他呆若木雞,宛若行屍走肉般盯著眼前的一片漆黑發愣,彷彿那就是他的將來。
“其實也挺公平的,”沉默片刻後,楚鳴珂於靜謐中開口,說,“你是孤家寡人,我不是了。”
最後一支燭火被風吹滅,光影朦朧間,楚鳴珂似乎看見有一滴淚順著建寧帝的眼角滑落,他睜著眼睛,看著昏暗無光的頭頂,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