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什麼都沒變,可又好像什麼都變了,他想不明白,他對皇後好、對皇貴妃好,為什麼她們都要悖逆他,又為什麼都要離他而去?他不懂,他只覺得惶惶,他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想知道他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又或者說……他到底哪裡不如別人?
他嘆了一口氣,聲音喑啞:“朕待你不薄。”
“是,皇上待我很好,”皇貴妃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她跪在地上,頭顱卻昂得很高,脫下了那身令人窒息的制服,摘掉了那頂強迫她低頭的金冠,好像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小時候,“但這不是我要的。”
她笑了一聲,還是那麼漂亮,眼神卻有些悽涼,她轉頭看向窗外,天空被窗扇格成方形,變得好小好小,一眼就能看到頭:“皇上見過危素的草原嗎?很寬、很大,一眼望不到頭,牧草長得很高,躺下去的時候能聞到草籽的香味。湖泊像寶石、牛羊像珍珠,群山綿延不絕,山,狼神就在那裡,保佑草原、保佑危素、保佑我們。”
皇貴妃的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好像透過那扇窗,看見了她闊別多年的家園,她騎馬賓士,雙手攏在嘴邊唱出嘹亮的牧歌,和馬兒一起沖進如火的山丹花海。
“我生於草原、長於草原,我以為我一輩子都會在那裡,可你們來了。”
她眼眸中的光芒在此刻黯淡,她猝然看向建寧帝,帶著仇恨:“你們佔領我們的草場、搶奪我們的牛羊,一把火就毀掉我們的氈帳與城池!而我也被你們抓住折辱,作為戰利品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她討厭順京、討厭中原、討厭暗無天日的宮室、討厭永遠跟在她身後的宮人,她討厭溫順、討厭乖巧、討厭高高盤起的發髻、討厭壓痛頸脖的金冠、討厭多吃一口都會勒得她喘不過氣的宮裙。
她討厭這裡的一切、恨這裡的一切,可罪魁禍首看向她的目光仍舊沉而平靜,用她熟悉的聲音和語調告訴她:“當年是你自己銜玉出降,乞求放過你城中百姓。”
淚水從眼眶中流下來,滲進嘴角、泛起苦澀,皇貴妃閉上眼睛,慘然一笑:“不投降,所有人都要死,我別無他法。”
但那淚水無法博得一個冷血帝王的同情,建寧帝冷漠地開口:“可你今日所為,卻是置你和你的族人於死地。”
“死地?”皇貴妃跪在地上笑起來,聲音悽慘,“我二十六年前被他們拋棄、與我阿娜獨留王庭時就該死了。沒人在意我們、沒人感恩我們,我救了他們的命、給他們帶來榮華,可如今他們還是把我當作棄子!我的兄長拋棄我、愛人背叛我,就連你,我的丈夫,與我交頸而臥時,口中叫著的還是別人的名字。你告訴我,皇上,你告訴我,這究竟算什麼?”
那如困獸般的疑惑嘶吼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量,皇貴妃跪倒在地上,垂首落淚,鹹澀的淚水糊滿了她的臉頰,沿著下巴滴在手上,一點一點打濕她腕間的玉鐲。
她舉起雙手,臉上帶著苦澀的笑意:“這對玉鐲是我入宮那天你給我的,你說,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她流淚大笑,然後將雙手重重砸向地面,玉鐲在那一撞下粉身碎骨,斷成幾節散落一地。
“我是草原上的雀鷹,不是籠中的金鳥!可你給我戴上這對玉鐲、戴上這對鐐銬,把我囚禁在深宮裡。這座皇宮就是吃人的墳墓!吃了你,吃了皇後,還想吃了我!”
聞言,建寧帝猝然被激怒,他的目光在那個瞬間變得陰狠,啞聲怒斥:“不準提皇後——”說完,又是一連串激烈的咳嗽聲。
皇貴妃緩緩從地上起身,笑著看向坐在遠處的建寧帝,輕聲說:“別裝了,你當年逼她以死明志,現在又在這兒裝什麼情深義重?”她抬起被血染紅的手,指著始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楚鳴珂,“你就是嫉妒單牧川,嫉妒他風光霽月、嫉妒他戰功赫赫、嫉妒他與你的皇後青梅竹馬!”
“朕叫你住口!”建寧帝怒火攻心,抄起茶碗砸向皇貴妃,然後難以抑制地噴出一口發黑的血,倒在榻上。
茶碗砸在身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和懷中的玉佩一同落地,摔了粉碎。滾燙的茶水濺在身上,皇貴妃渾不在意,唯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悲憫:“你殺了單牧川又有什麼用?你還不是一無所有。”
“我也和你一樣一無所有。”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玉佩,無聲苦笑:“這枚玉佩上的缺口是王庭被攻破時留下的,那一天,我的兄長棄城而逃,我和阿娜在城裡等我的愛人來救,可他也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打不過中原人,和兄長一起逃了,我無法,只能以公主之身出城投降,求單牧川放過我的族人。單牧川答應了,可他走後,我聽見有人說,要把我獻給皇帝,我不甘受辱,意圖自裁,但失敗了,這塊玉摔在地上,磕破了一個角。”
“或許從那一刻起,我這一生就像這塊缺角的玉一樣註定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明白,還將這塊玉帶在身邊,等他來接我,等他來帶我回家。”
無瑕白玉上的缺口就像她那始終無法挽回和彌補的一生,皇貴妃捧著那枚玉佩,捂在心口,良久,才失魂落魄地笑著流淚:“我恨他。”
“他說他愛我,卻對我那麼無情,”皇貴妃緩緩轉過頭,看向赫連昭,“他說他恨中原人,卻對你割捨不下。”
伏在榻上的建寧帝緊擰著眉,陰沉道:“你在說什麼胡話?”
“皇上,你還不知道吧?”皇貴妃朝著楚鳴珂和赫連昭露出絕望的笑容,然後將目光重新投向建寧帝,“除了譽王和晟王,你還有一個兒子,在十八年前、皇後死的那個晚上,被我悄悄送出宮去了。”
建寧帝如遭雷擊:“你說……什麼?”
“我把他送回危素,讓人撫養他長大,要他成為最英勇的戰士,等到有朝一日,他率軍攻入順京,親手殺了你。”
皇貴妃嘆了一口氣,又看向赫連昭,淚痕遍佈的臉上浮現出失望的神色:“可惜啊,赫連昭。可惜他對你割捨不下,不願意你來順京,甚至不惜自殺而死也要藏起這個秘密。可誰能想到你還是來了呢?”
言及此,皇貴妃又抖著肩膀笑起來:“真諷刺,你的兒子千裡迢迢來到順京,卻不是為了找你。”
所有人噤若寒蟬,唯有皇貴妃放肆的笑聲在殿中回蕩,她笑得病態又瘋狂,胸口劇痛、渾身抽搐,仍不肯停下。這個荒謬又諷刺的惡劣玩笑終於在此刻畫上句號,她早已無力迴天,只能用癲狂的大笑來祭奠自己被毀掉的人生。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她笑得四肢發軟、全身無力,久到她笑得咳嗽不止、兩眼發黑,她才終於在一片嘶啞的倒氣聲裡站直了身體,平靜地對建寧帝說:“你真可憐。”
說完,她猝然沖向殿中的龍柱,一聲巨響貫徹乾清宮內外,皇貴妃頭顱粉碎,倒在地上,血與她綻開的衣裙融在一起,紅得發黑,像一朵腐朽凋謝的山丹花。
玉佩砸在地上,碎成兩半,安靜地躺在她眼前,她睜著眼睛,看著那枚玉佩,瀕死之際,腦海中又響起少年害羞的聲音。
“瓊,玉色美也。殿下,您就像這塊玉一樣漂亮。”
有什麼漂亮的。
赫連瓊安靜地想到。
玉早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