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算是被大人連累了。”
赫連昭的語氣還算輕松,聲音卻難聽得要命,也已多日不曾飲水,楚鳴珂忍痛忍得辛苦,額間卻是連冷汗都發不出來了,他痛得發抖,說話也帶著氣音:“什麼時候了?”
“你已昏睡兩日,”赫連昭輕輕拍著他的背,又抬眼去看洞窟外漆黑的天,“要是過了亥時,就是第三日了。”
喉嚨幹得像是黏在一起,每說一句話都像是有刀在刮,楚鳴珂睜開眼睛,緩慢地轉動眼珠,四下去看,直到看見角落裡的酒囊:“酒……”
赫連昭低了低頭,貼著他輕聲說:“喝不得。喝了就更渴了。”
溫熱的臉頰貼在額頭上,越來越熱、越來越燙,燙得楚鳴珂渾身都發麻,他重新閉上眼睛,發著顫對赫連昭說:“痛……”
“親一親就不痛了,親一親……”赫連昭俯下頭去親他,低聲說著話,“我在呢,鳴珂,我在。”
赫連昭抱著他搖晃,像哄孩子似的拍打他的脊背,楚鳴珂的意識在冰與火之間拉扯,錐心刺骨的疼痛從腹部的傷口蔓延至四肢,痛到指尖都在打顫。
“好冷……”眼皮好重,沉沉壓著,睜不開眼睛,他開始發抖,在赫連昭的懷抱裡蜷縮,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呢喃,“好睏……”
“別睡,”赫連昭聲音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他似的,“別睡,鳴珂,睡了就醒不過來了。我給你講故事……”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個男孩,無父無母,生來就在危素,卻被罵是中原人的雜種。中原人是什麼呢?和危素人有什麼不一樣?我是中原人嗎?他常常這樣問自己,可每當看見那些從中原來的漢商,他又躊躇著不敢上前,因為他們是那樣的不一樣。那些漢商英俊華麗、優雅從容,就像是故事裡的仙人,而他窮困潦倒、又髒又臭,如果說他是個中原人,恐怕會叫人笑掉大牙吧?”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升起來了,沿著崖下漆黑的夜空緩緩上升,像是被扔進懸崖之下的玉盤。
清輝的光芒照亮了赫連昭的臉,他望著圓而碩大的月亮,難得露出柔和的笑意:“後來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是中原人,而是奴隸,危素的奴隸。”
“主人喜歡打獵,奴隸就是誘餌,又或者,奴隸本身,就是獵物。他懵懂地被送上獵場,遇見了一頭狼,那頭狼和他一樣小、一樣懵懂,他們捨命相搏,用性命來換取晚餐,他好像也是一頭狼,不知疲倦地爭鬥、撕咬、進食,只為了活下去。”
良久,赫連昭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懷中的楚鳴珂,他伸手撫平楚鳴珂擰緊的眉頭,突然又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楚鳴珂與他摔角,他們纏鬥在一起,就像兩頭你死我活的狼。
他笑了笑,說:“終於有一天,他贏得了貴人的賞識,貴人花重金買下他,他就成了貴人的兒子。貴人的兒子也是貴人,從那天開始,他不再是中原人,也不再是奴隸,而是危素人;他也不再為自己拼命,而是為部族的榮耀而戰鬥。”
楚鳴珂的呼吸趨於平穩,傷口仍在疼,但已經可以忍受,他閉著眼睛,輕聲問:“然後呢?你的父親。”
“啊……被你聽出來了。”
赫連昭笑著回答,語氣沒什麼誠意,笑聲卻很好聽,他握住楚鳴珂冰冷的手,揣進衣襟,拽出那枚放在胸前的玉佩:“然後就像我同你說的那樣,父親死了,只留給我這枚玉佩。”
楚鳴珂摸到了玉佩上的缺口:“這個口子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赫連昭說完,又繼續道,“大人好無情,聽見我父親死了都不安慰我一二。”
洞窟內靜了靜,然後想起細微的衣料摩擦聲,楚鳴珂大抵是真的神志不清了,他抓著赫連昭的衣襟,仰起頭,用自己幹裂泛白的嘴唇輕輕碰了碰青年的臉頰。
他感覺到拍在背上的手頓了頓,然後耳畔傳來赫連昭的笑聲,赫連昭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平靜地說:“大人好會安慰人,哄得我心裡歡喜。”
“誰哄誰啊……”楚鳴珂扯起嘴角,腹部傷口疼痛不止,讓他笑得有些艱難,“抱著人講故事,我還當你在哄孩子。”
月亮慢慢往上升,銀白色的光芒將洞口前的一小塊地方照亮,赫連昭抱著他,手輕輕拍在背上安撫,語氣間難得帶上了幾分溫柔:“我不哄你。”
赫連昭吻了吻他裂開的唇角,貼著他的臉頰,開口輕聲唱道:“明月帶來晚風,懸日帶走冰雪,我們的故鄉千裡沃野,直到世界盡頭,額爾古納回首驚鴻一瞥。”
沙啞的聲音透著別樣的味道,赫連昭望著遠方,低聲吟唱,他想讓楚鳴珂也聽見他的故鄉,聽見草原盡頭那肆意縱橫馳騁的危素家園。
“牛羊如星,天地蒼莽,駿馬賓士在草場,勒勒車上牧歌悠揚,天上的星星在閃爍,那是其其格的目光……”
“風吹草浪,情深意長,馬奶酒燻紅愛人的臉龐,”赫連昭貼著楚鳴珂的臉頰,用繾綣的聲音唱出最後一句,“我們相擁而眠,一起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