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別騙自己了,如若不是大人將獻馬的摺子呈上,內閣和司禮監又怎麼會讓皇上聽見一丁點兒譽王的訊息?你是在怕,你怕皇上死了、怕晟王繼位、怕他成了內閣的傀儡幫著他們一起對付你。可大人想過嗎?誰都知道你是皇貴妃的人,如今危素起兵,人人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就算最後繼位的是譽王,你又會有多好的下場呢?”
劍風削斷了桌上的燭臺,砰一聲砸在地上。
“你是反賊單牧川的兒子,如今的皇上尚且疑你、防你,更遑論來日新帝登基、根基不穩之時,面對你的權勢、面對滿朝的彈劾,該有多惶恐?譽王會對你如何?他能對你如何?他有什麼立場護你?難道是憑著你們幼時的那點兒情分嗎?”
哐啷!
劍消失在黑暗裡,發出刺耳的銳響,電蛇將黑夜照亮,楚鳴珂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他:“那你如今,又是什麼立場?”
“大同城內的危素軍隊便是我的立場。”
赫連昭回視他的目光,說:“大人,這一戰已成定局了,不論勝負,順京都不會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楚鳴珂撥出一口氣,冷若冰霜的臉上竟浮現出笑意:“所以,你今日是來威脅我的。”
“這不是威脅。”
赫連昭沉聲道:“這是勸告,更是邀請。”
耳畔好靜,唯有嘩嘩的雨聲,沒有等到楚鳴珂的回答,赫連昭忐忑起來,正要再開口,卻聽見了他的笑聲:“我是定遠侯的兒子、玉麟邊騎的少主,除了出戰,沒有去往危素的理由。”
赫連昭從他的話語裡聽出了掙紮和痛苦,他想或許如今的楚鳴珂就和他一樣,絕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屋內又陷入一片漆黑,他卻仍能感受到楚鳴珂的目光,那目光好銳利,好像要剖開他的胸膛,戳進他的心髒。
他上前握住楚鳴珂的手,像是做最後的道別,直到聽見他艱澀的聲音響起:“如果,你養父的屍身不在危素王庭,又或者,你還有母親——”
“大人,”赫連昭平靜地打斷他,“奴隸沒有父母,只有恩人。”
靜謐中陡然響起珠翠散落的聲音,楚鳴珂腕間的銀抹額被扯斷,穿在上面的白銀、珊瑚、松石、瑪瑙掉在地上,眨眼就消失在黑暗裡。
赫連昭的眼神暗了暗,他松開攥著楚鳴珂的手,蹲下身去,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又聽見有東西落地的聲音。
楚鳴珂將那條斷掉的抹額扔到他面前,啞聲說:“一個時辰後錦衣衛會去會同館,你逃吧,別再來找我了。”
這場雨下了好多天,將停的時候,前線傳來戰報,危素汗王赫連禎與西歸的使團彙合後,謀殺守將、佔領大同,盤桓順京的赫連昭不知所蹤、危素大軍一夜之間壓境而來,直到此時,眾人才看穿這場瞞天過海的戲碼,卻早已無力迴天。
危素反了。
他們不顧尚在大楚的公主與老可敦,以近乎壯士斷腕的決絕兵臨燕山、猛攻古北口,刀鋒直指順京。
偌大的皇宮安靜得可怕,好像連宮人們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往返於長街上的宮女太監都低著頭,腳步匆匆,像是飄來飄去的鬼。
長樂宮內,淑敏挎著食盒,跟在皇貴妃身後進了偏殿,內裡傳來女孩低低的笑聲,間或夾雜著幾句含混的胡語,守在殿外的宮女要去通報,被皇貴妃抬手製止,她獨自站在原地聽了片刻,方才邁過門檻,叫了一聲阿娜。
殿內的笑聲停了,跟隨伺候的女孩都跪地向她行禮,頭發花白的老可敦在侍女的攙扶下從坐榻上站起來,上前拉住了皇貴妃的手。
“我的阿瓊怎麼來了?”
“雨停了,我來看看您。”
皇貴妃盯著母親渾濁的眼睛看了許久,方才扶著她坐回榻上,示意淑敏上前開啟食盒,將盛放在其中的糕點取出,一一列於案上:“我給您做了點心,這兩日下雨潮濕,吃牛乳芡實糕最好,還有綠雲杏仁餅和酪櫻桃。”
“我的阿瓊長大了。”
老可敦不急著吃,只拉著她的手說話:“還記得小時候,你愛吃瑪仁糖,日日央著我給你做。”
皇貴妃目光不錯地盯著她,突然發現母親變得好老,比那日使團進京、她第一眼看見母親時還要老。她仔細地看著母親滿是皺紋的臉,想要透過那些被風霜鏨刻出的痕跡去看、去回憶母親從前的樣子。
但二十六年的時間太長了,長到記憶中如花般美麗的母親面容模糊、長到母親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變得如此蒼老。
“小時候想學,覺得學會了就能日日吃瑪仁糖了,但總學不會。”
“小時候阿禎頑皮,喜歡逗你,每次阿娜給你做,他都要搶。”
回憶起從前的事,老可敦眯眼笑起來,不住拍著皇貴妃的手:“那時候你還不會騎馬,他跳上馬背就跑,你怎麼追也追不上……”
接觸到母親溫柔的目光時,皇貴妃愣了片刻,而後匆匆別過眼睛,說:“後來我讓他教我騎馬,他趁我不注意,跳下馬就跑,將我一個人留在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