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棠應好,眼中卻一酸,長公主語氣裡那份真摯的關切,與阿兄如出一轍。她到這一刻才頓悟,長公主一向格外看顧她,不僅因為睿王,更因她是阿兄的親妹妹,若說愛屋及烏,長公主便在她身上投注了成倍的眷顧。長公主必然還念著阿兄的好,可這段情偏不能善終,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當年長公主甩下阿兄去成婚,多半是有內情的,宮裡鳳子龍孫的婚事牽涉甚廣,哪怕驕縱受寵如長公主,也做不了她自己的主。
越棠知道自己不該問,她是外人,貿貿然打探天家辛秘怕是嫌命長,或許還會惹得長公主傷心。
這麼一想,又想得愁腸百結,長公主瞧在眼裡,只以為她還過去興慶宮那道坎兒,又提起先前的話。
“我想了想,禁苑雖好,到底還是京城的風物景緻,不足為奇。你若願意走遠些,我便向陛下請旨,趕明兒帶你上驪山行宮去好不好?陛下不愛走動,登極以來鮮少遊幸行宮消夏,先帝從前卻年年不落,我打小隨駕,驪山上的消遣沒人比我更熟悉。”
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驪山的山水、宮殿、湯泉,樣樣是風華無兩的盛景,比之京城的浮世人煙,更有種超脫的仙氣兒。長公主一徑鼓動她,越棠聽了也很心動,她不想麻煩長公主,但遊覽山水的機會實在難得。
她這輩子行得最遠的一回,便是送睿王靈柩去鐘壽山,可陵寢哪及皇家園囿好看,錯過這趟,可能就再沒有機會了。
長公主瞧出她的心意,索性將臺階都鋪好了,“往年都是我獨去,雖樂得自在,但山水看久了,偶爾也會無聊,今年有你一道,那便圓滿了。棠棠,你就當陪我解悶兒吧,好不好?”
越棠也知趣,笑意舒展開,答允說:“阿姐憐惜我,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若不算逾矩,我很願意與阿姐同去。”
“那好,待我向陛下請了旨,咱們再一道商量出行的吉日。”長公主興致很高,才說定,便替她操心上了打點行裝的事項,“睿王府都些年輕丫頭吧,沒有出遠門的經驗,到時候我讓人過府去替你操持兩天。”
沒想到今日還有意外收獲,長公主與越棠說說笑笑,湖心亭涼風拂面,好不愜意。不多會兒,有女使上前來,彎腰向長公主耳語,越棠見狀便要起身,“府裡還有事,我就先不叨擾阿姐了。”
長公主卻壓了壓手,示意她坐,“雍王府上來了個人,我去見見,不過兩句話的功夫。你先別忙走,今早摘了新鮮的茉莉,正做點心呢,特意等你來嘗嘗的。”
茉莉由天竺傳進中原,因高祖皇帝寫過兩句詩,贊它冰肌玉骨、天香雪魄,讓小小外洋花卉名揚天下。可惜茉莉多在兩廣嶺南間培植,北地不易養活,沒想到公主府上養活了不算,還摘花做點心,越棠不由來了興趣。
於是便閑坐了陣,大約一盞茶的光景,長公主從前院回轉來,茉莉點心也做好了,嘗過後兩人一致感到遺憾,矜貴的靈魂或許只宜遠觀,不該褻玩。
再瞧瞧日頭,差不多該走了,越棠回身一揚手,雙成走到近處,將懷裡的掛軸小心翼翼展開,呈到長公主面前,長公主一瞧那幅絹畫,眼神都亮了。
“妙啊,這是韓供奉的手筆?”
越棠笑著解釋:“我爹爹在鳳翔做官那會兒,結識過一位善丹青的書生,我爹爹瞧上他手中一幅駿馬圖,說那馬畫得不輸韓供奉,想買,可惜書生多少錢都不肯賣。後來有一回兩人喝高了打賭,我爹憑本事將那畫贏到手,書生這才坦白,韓供奉其實是他祖宗——那畫哪是‘不輸韓供奉’,壓根就是韓供奉早年的真跡。這下我爹倒慚愧了,總不能硬奪人祖宗留下的念想吧,要讓回去,那書生卻又不依,說言而無信非君子,願賭服輸,他不收退貨。”
韓供奉早年在鄉野間作畫,漸漸畫出了名氣,天子都賞識他,便召為供奉。入宮廷後,其畫技愈發成熟精妙,宮中所藏不少,可早年那種疏狂寫意的筆觸,倒十分罕見,絕對是有市無價的臻品。
這畫是越棠的陪嫁,當時阿兄聽說爹爹要給她,還破天荒頭一回要與她爭物件。她幾回往來公主府,見長公主愛張掛韓供奉的畫,索性投其所好,還長公主的人情,也全了阿兄的心願。
長公主纖纖玉指撫過絹面,粗粗賞完,意猶未盡地呢喃,“竟沒騙我......”
越棠以為自己聽錯了,霎著眼猶疑問:“殿下不喜歡?”
長公主回過神,惘然沖她笑了笑,“多謝你,我很喜歡,只是想起些舊事了......棠棠,不瞞你說,我早就知道右僕射有此珍藏,是你阿兄告訴我的。”
冷不丁聽她提起阿兄,越棠翕動了下嘴唇,卻不知該說什麼。她是裝不知情,還是順勢問下去?
長公主倒還平靜,轉頭看向水面上成片的荷花,目光變得悠遠。
“那日你請你阿兄來見我,我就猜到,你大約是瞧出了些眉目。棠棠,不是我有意瞞你,只是那些事都過去了,等閑也不知道打哪兒說起,我看顧你,只因你合我的眼緣,是你們周家將你教養得好,你值得人疼,不單為你是他妹妹的緣故。”
至於當年的事呢,長公主的語氣也是輕描淡寫的,“我頭一回見到你阿兄,便覺得對味兒,
官宦子弟嘛,談吐氣質出眾不稀奇,可他還有一身正氣,這就稀罕了。我那會兒年紀小,雖是帝王家的女兒,也怕嫁個紈絝,便打起你阿兄的主意。幾番示好,憑誰不上鈎?可你阿兄完全不為所動,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勝心,一來二去的,就動了真情。”
少年時的求而不得,是長公主平生少有的遺憾,當年確實有過那麼一剎那的痛徹心扉。可這世上沒有時間治不好的傷,如今再回顧從前,長公主甚至品出了些老母親的心態,笑看小兒女間情意綿綿的嬉笑怒罵,搖搖頭,笑容裡透出從容又滄桑的味道。
“你阿兄的脾氣你知道,一顆心藏一大半,露一小半,那一小半或許還是裝的。我使盡手段鬧騰了他了快一年,依舊聽不到他說一句好聽話,最後也把我惹急了,我問他要句準話,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本公主不伺候了——換他伺候本公主。”
越棠原本聽得無比悵然,長公主卻一個急轉,硬生生逼她收住了眼淚。越棠啊了聲,這什麼意思......是要霸王硬上弓?
長公主謙虛地擺了擺手,表示不至於,“我原是想,周立棠若仍不肯鬆口,我就請陛下賜婚,一道聖旨落到頭上,他還能端著架子嗎?可陛下竟不同意。我實在想不通,周家世代忠良,陛下難道還嫌他出身低嗎?誰知陛下說,正因周給事有經世之才,前途無量,娶公主耽誤他仕途,問我舍不捨得。”
越棠不敢相信事實竟然是這樣,“為了這個......阿姐便放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