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赤著上半身,健壯的輪廓,勁道的身條,小麥似的皮色,一看就是田野裡的行家。越棠立刻心悅誠服地相信了,接過那株黍,赧然沖那人笑了笑,“多謝指點,受教了。”
她一笑,那人反倒一驚,略帶點痞氣的眉眼顯見地尷尬起來,僵硬地縮瑟起了上半身,滿地找衣裳,“冒犯了,實在對不住......”
他偏過身,顯出背後肩胛骨下一道疤,越棠忽然愣住了,這才仔細探究起他的面容。大太陽籠著他稜角硬朗的臉,柔和了銳氣十足的眉骨與鼻樑,堪堪與記憶深處一副秀氣的面容對上了。
“你是李家的三郎?”越棠驚呼,“李叔家的小兒子,叔良?”
李三郎一愣,連衣服都顧不上找了,半晌一揚眉毛,“周家娘子?啊不是......王妃娘娘。”
越棠笑著擺擺手,表示不必稱什麼王妃,李三郎又驚又喜又別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忍著笑意從田裡邁到壟上,面向著她說話,眼神卻很飄忽。
“我早聽阿爹提起,說周娘子要回來小住,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邊說,邊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周娘子好嗎?先前沒認出您,周娘子別見怪。”
越棠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千,他領她上淺灘捉螃蟹彷彿還是不久前的事,可其實呢,那個小小子都長這麼高、這麼大了,往那兒一站,竟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太陽,她整個人都在他的影子裡。
真是歲月如梭啊,越棠悵然地笑了笑,說沒事,“先前我不也沒認出李三哥,直到見你背上那道疤,我才想起來。”
李三郎是別業裡灶房李管事家最小的兒子,越棠四五歲上便認識他,來藍田一住個把月,偶爾由他領著四處玩耍,他那傷疤也是兩人幼時頑皮留下的。後來再大些,知道了分寸,上外頭胡鬧的時候是沒有了,但每回來常遇上,總笑談幾句,也算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了。
李家是殷實的農戶,家中子女都上過幾天學塾,不說做文章,起碼讀書識字不愁。念過些詩文的人,輕易便能明白那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兩段截然不同的命運,歲月的洪流零星相彙,更多的時候風馬牛不相及,幼時曾有短暫的親近,稱一聲周妹妹、李三哥,其實都是對方的過客。
沒太多話好說,李三郎卻沒捨得告別,泛泛地問她:“周娘子這回來藍田住多久?”
越棠說:“不一定,我自己也沒打算。”
彷彿聊不下去了,李三郎看看天,又瞅瞅地,瞥見她手上還揪著那根黍呢,頓時有了話題。
“田莊自釀的黍酒,就是用這黍米釀造的,和以鬱金草浸泡,周娘子在京中喝過嗎?”
他這麼一說,越棠便想起來了,含笑說喝過,“我阿爹甚是喜歡,還起了個名字叫作‘琥珀光’。”
“眼下不是季節,下次若有機會,我帶周娘子去酒局參觀,那可真正是十裡飄香。”李三郎想起先前聽見的對話,指了個方向讓她瞧,“那兒便有片麥田,黍與麥子的區別,周娘子想親眼見識一下嗎?”
左右無事,好聲好氣又長相上乘的男人邀約,越棠沒道理不答應。她說好啊,“不耽誤你就好。”
李三郎說不耽誤,這時候終於將衣裳找著了,抄起來披上,回頭見越棠伸手在額前搭起涼棚,意識到女郎嬌嫩怕曬,忙把手邊的涼帽遞過去,“周娘子戴上吧。”
越棠正要道謝,身後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光顧著與舊相識說話,可把他忘了。她回頭沖趙銘恩拋了個眼色,“剛才是誰信誓旦旦說那是稷的?還教訓上我了,你也不過如此嘛,一道來呀,你多向三郎學學知識,往後用得著。”
李三郎順著她的視線一望,只見那郎君白皙俊朗,不過身形也算高大,並不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這世上有這樣的宦官嗎?他有些拿不準了,不過他沒上過京城,或許皇宮人傑地靈,連宦官都格外不同凡響呢。
反正恭謹些總沒錯,李三郎沖他點頭示意,向前比了比手,“內侍大人也請。”
那內侍大人臉色愈發的差了,冰涼的視線投向他,無端叫人在豔陽下抖三抖。李三郎莫名其妙,脾氣這麼差的嗎?無措地撓了撓腦袋,卻見周娘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別理他,你只管帶路。”
一路往麥田走去,田壟交錯,莊稼間時不時又冒出個人影來,見了越棠雖不認得臉,單看氣派,便也猜著她是京中來的睿王妃,紛紛笑著見禮。反倒是見了一旁的李三郎,笑意也收斂了,頗有點敬畏的意思。
“大家好像都怕你啊。”越棠納罕地說。
李三郎不大好意思地說:“他們覺得我兇。”
他兇?越棠抬眸打量他,這張臉不笑的時候確實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但再細看,分明眼角眉梢都寫著聽話順從,和兇半點沾不上邊。
越棠笑起來,“別不是你平常囂張跋扈,下黑手又狠又準,這才招人害怕吧。”
李三郎忙辯解,我不是我沒有,“周娘子別瞎想,我們李家上上下下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然而抵不住她的依依不饒目光,只得鬆了口,“好吧,我......我是打過人,不過我只打欺淩婦孺老弱的惡棍。周娘子有所不知,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鄉吏只看誰送了好處,便偏袒誰,縱得這些人愈發囂張。家長裡短的齟齬,又沒法去縣衙遞狀紙,我看著氣不過,便......揍過那些人幾回,好歹是讓他們收斂了些。”
竟還有這種事,越棠印象中的藍田別業是方外樂土,其實有人的地方哪會有例外呢。她鄭重地說:“回去我就給爹爹去信,他老人家如今致仕在家,清閑得發慌,想必很樂意管一管此處的不正之風。”
李三郎喜不自勝,連連謝她仗義相助。越棠說:“這有什麼值得謝的,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想必平常沒少吃虧,我該同眾人一道謝你才對。”
多好的兒郎呀,越棠略略抬起帽簷,笑問他:“李三哥娶親了沒有?”
他搖頭,“沒有。”飛快地瞥她一眼,又添上一句,“大約是嫌我兇,我阿爹請人去說親,兩次都給人回絕,後來便懶得管我了。”
說話間到了麥田邊上,李三郎扯過一根麥子給她瞧,“周娘子看得出差別嗎?”
兩種莊稼擺在一起,瞎子才看不出差別。越棠有些難為情,“適才你聽見我的話,一定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