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越平靜,越顯得不尋常。等閑遇上長公主問這話,誰還能坐得住?可週給事不僅能,還氣定神閑,這裡頭定有緣故啊!
一眾人滿腹狐疑,只盼兩人多說幾句,好琢磨個明白,可惜長公主似乎沒了興致,閑話到了頭,調開目光沒再理會周給事,問起了公事。
眾人這才想起來,特意將周給事請來是為著什麼,門下侍郎從案上找出一封文書,遞給周立棠。
“殿下問起萬年縣縣令坐贓一案,此案卷宗條理清晰,嫌犯一應行徑業已查實,可門下將定罪的條陳駁回了,可否請周給事解釋一二。”
原來是為此事,周立棠不由心中一哂。昨日門下兩個拾遺背後編排長公主,便是因著這個由頭,他一面為長公主出頭,一面要向長公主解釋自己為何駁斥她的意思,細想實在荒謬。
天下各路的狀表遞入中書,中書草敕後交由天子過目,天子若無異議,再發至門下,門下對此卻有封駁的權力。如今太子監國,刑獄一應事宜皆分由長公主定奪,萬年縣縣令判了秋後問斬,條陳在門下卻被駁了回去,具體經手的並非周立棠,但他有印象。
“按我朝律例,坐贓罪依財物多寡論罪,且以絹三十匹等值為上限,徙三年。萬年縣縣令既然定了坐贓罪,理應判徙三年,而非問斬,是以門下駁回了。”
長公主說:“都是貪官汙吏,卻也個分高下,萬年縣縣令貪墨數額巨大,不應以尋常論處,太宗年間早有先例,兩位官員因貪贓行徑格外惡劣,太宗親判了斬立決。”說罷嗤地一聲笑,“周給事是讀書人,不知道昔日的律例也情有可原,只要下回別再駁了本公主就好。”
長公主咄咄逼人,周立棠卻像是沒聽見,垂下頭,慢條斯理地翻著手裡的條陳。
半晌方問:“萬年縣縣令貪墨數額巨大——敢問長公主,數額巨大,究竟是多少?案卷上為何沒有寫?”
“具體數額,不便言明。”長公主漫不經心拂了拂襟袖,玩味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事涉天家顏面,不便公之於眾,周給事明白本公主的意思嗎?”
萬年縣縣令和天家顏面有什麼相幹?在場的官員心思疾轉,很快從陳年舊事中發現了一絲蛛絲馬跡。鄞州之亂後,有那麼個把月,太子殿下行蹤不明,那期間萬年縣不是送了具屍身入宮,聲稱是太子殿下的遺骸嗎?想來和這些事脫不了幹系。鄞州之亂的背後有從前那位興慶宮貴妃的影子,可如今皇帝攜貴妃上東都逍遙度日,從前的事都揭過不提,既然一家人明面上沒撕破臉,那底下的爪牙雖要處置,也只能輕描淡寫地處置,絕不能掀出背後主使。
能坐上議事堂的官員,哪個不是人精,瞬息的功夫便想通了其中關竅。那這事更沒什麼可說的了,眾人囫圇點著頭,便要轉開話題,誰知還是那周給事,冷不防道了句“不妥”。
“臣無意探聽天家辛秘,既然長公主這麼說,臣也只能相信萬年縣縣令是罪有應得。但無論如何,紙面上的文章要做圓滿,若坐贓罪定不了縣令死罪,還請殿下另織羅旁的罪名,起碼讓這份案卷合乎律例,否則再有下回,門下還是會將殿下的條陳封駁的。”
一旁的中書令駭然不已,這周給事平日裡不哼不哈的,瞧著挺有城府的年輕人,怎麼今日像吃了炮仗,沖長公主出言不遜。而且那眼神也不知道收斂,就這麼直愣愣地懟著殿下,稍一動,簡直就要劈裡啪啦地濺火星。
中書令年紀大,受不了這兩人張力十足的詭異氣氛,捂著心口打圓場:“殿下別見怪,周給事他不是那個意思......”又沖周立棠擠眼睛,“後頭的事,中書與殿下商定即可,門下公務繁忙,周給事自便吧。”
周立棠點了點頭,順著中書令給的臺階下,起身向長公主告辭:“殿下若沒有別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長公主卻沒發話,嘲諷地勾了勾唇,目光往他身上一掠便轉開了,廣袖一揚端起茶盞,慢悠悠抿了口茶水。他一動不動彎著腰,帶銙扣得稍高,勒出分明的窄腰,官服的剪裁其實很將就,偏他能穿出利落又倜儻的味道。因垂著頭,只能見得下半張臉,那雙毫無情緒的朱紅薄唇,倒比身上淺緋的襴袍更有顏色,這人總是這樣,外冷內熱,嘴上倔強,不知得費多大的勁,才能撬開他的口舌,吐露出一絲真心來。
衙門裡的茶水沏得濃,長公主舌尖泛出一絲苦澀。其實他也捧上過真心,可惜命運作弄,她沒法收下,只能遺憾拂開了。像他這般驕傲的人,絕不會走回頭路吧?受過傷後加倍自矜,傷疤都褪成心上厚重的牆。
到底是年少時頭一回愛過的人,旁人再像,也不是他啊。
長公主意興闌珊,終於發話命他退下。
周立棠複一躬身,卻行至門前,轉身走了,自始至終頭都沒抬一下。
只是回到自己的值房後,始終神思不屬,一封文書從頭看到尾,愣是一個字都沒看進眼裡去。不知不覺日頭偏過中天,外頭搖起了下值鈴,手頭無事的官員結伴離開,周立棠難得被那喧嘩聲擾得心煩意亂,“啪”地將文書一撂,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在廊下迎頭撞上侍奉案牘的令史,令史捧著一摞文書呆望他,“大人,這個......”
“我頭疼,今日告假。”話音未落,便與令史擦身而過了。
出了含光門,方才意識到與往日出宮的時辰差太多,家下侍從未得信,哪有車馬的影蹤?周立棠不由苦笑,他鮮少像這樣亂了方寸,那位殿下是他的劫數,稍稍沾上她,平波無瀾的日子瞬間就灰飛煙滅了。
好在太平坊並不遠,哪怕步行回周宅,也不為難。正沿宮牆下西行,身邊忽然掠過黃紗繡彩鳳的金節,他一凜,忙退避至牆根行禮,腦袋深深掩在臂彎中,然而天不遂人願,那鳳駕還是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身前。
“真巧,又遇上了周給事了。”
周立棠不知該說什麼,恭謹稱了句殿下,腳下不覺又往後挪了半步。他竭力自持,眼觀鼻鼻觀心,可離得太近,那豔色還是囂張地闖進了眼梢,只見鳳駕車簾微動,伸出一截皓腕,如玉般的手指略略一勾。
“周給事孤身一人嗎?上來,本公主送你一程。”恆常的喧鬧聲在街上徜徉,可那把慵媚的聲調無比清晰,落在耳朵裡,心口不自覺發緊。
不等他婉拒,長公主又道:“周給事不肯上來,本公主只好下去了。”
其實長公主日日在朝堂上行走,兩人算是同朝為官,遇上了寒暄幾句再尋常不過,叫人瞧見也沒什麼。他憑什麼要受這份脅迫?周立棠不由蹙眉,侷促中湧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忿。
“長公主究竟有何吩咐?”
長公主沒接茬,輕笑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周給事果然在躲我。”
無論怎麼辯駁,只會落入下乘,周立棠只說沒有,“臣不敢與殿下同乘。”
“本公主賞你恩典,許你僭越。”她的語調愉悅極了,“周給事不敢與本公主同乘,卻敢違抗令旨嗎?”
從前她是嬌蠻的公主,嬌蠻背後是熱情、執著、坦蕩,可敬可愛,這世上沒人能拒絕那樣的青睞。如今她權勢煊赫,雍容無邊,那份嬌蠻不再是小兒女情態,儼然成了滿京城最恣意張揚的鳳凰,通身無一處不是刺目的鋒芒。
周立棠迎上她的目光,不過一瞬,便覺茫然無力。論公事時他底氣十足,所以據理力爭不在話下,可現在這般算什麼?她還要與他論私交嗎?
他確實費心費力躲著她,不然怎麼辦,多年的情意早在骨血裡深深紮根,說放下便放下,若無其事笑臉相迎,他自問沒這個本事。
他們兩下裡來去,一言一行都落入邊上侍立的內官眼中。公主府的內官是禁中新派遣來的,沒見識過殿下與舊情人的淵源,他只當這位周給事不識抬舉,殿下今日已然展現出超乎尋常的耐性了,這周給事竟仍不為所動。內官不滿,擰起眉來正要敲邊鼓,卻叫鳳駕中的人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