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頷首,從袖中取出口袋,掏出鳳形佩遞給他。
白叟把絹布展開,看著斷作兩半的玉佩,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佩還有一龍形佩相合,當年,藏庫寶物何止千萬,天子卻甚愛此雙佩,叟每日必親自檢視。”白叟似乎沉入了回憶,語調平靜:“後來,天子討伐東夷大勝,卻耗盡了力氣,周人也終於打來了。宮中和城中到處人心惶惶,天邊突然冒出了濃煙,黑得蔽去了日頭,人人都說那是天邑商的大火……”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黯淡的光線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陣沉默,我看著白叟,小心地說:“聽白叟口音,周語甚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絲苦笑:“我乃周人。”
我點頭,卻再也壓制不住心中叫囂的沖動。
“散父?”這兩個字終於脫口而出,話音輕飄飄的,卻足以讓室中的人聽清。
白叟猛地盯向我,一臉異色。
我與他對視著,心惴惴地跳。
好一會,白叟的表情漸漸緩下,渾濁的目光回複平和。他看著我,低低地說:“皆過往矣。”
果然!我禁不住心上的狂喜,笑意盈盈。
“既為周人,白叟為何離開?”我繼續問。
白叟面色無波,垂目看著鳳形佩,停了一會,道:“吾婦是商人,不願為周所俘,我就同她攜兒女逃離了牧。”
原來如此。我還想說下去,跟他談杞國開渠的事,白叟卻好像不願再繼續了,只將雙眼定在鳳形佩上。
不久,辰進來,說他把水缸盛滿了。白叟又滿面笑容,連聲說甚好。
又寒暄了一會,大約是發覺白叟精神不太好,辰提出告辭。白叟沒有挽留,將鳳形佩還我,送我們出了門。
“白叟來伏裡時只有他一人,家婦兒女都在路上逝去了。”路上,我向辰打聽白叟的事,他如是說。
“逝去了?”我停住腳步,驚詫地說。
辰看我一眼:“我祖父曾說,白叟來時,渾身邋遢不堪,每日思念故人,淚流不止。裡中的人都知曉此事,從不在他面前提起,他也未再娶婦。”
“那,亥呢?”我問。辰說他跟白叟住一處,他又會是什麼人?
辰說:“亥是鄉人從外面撿來的,白叟將他收養,並非親生。”
問題都答清了,我卻愕然。
心中有些懊悔。剛才那些話題正正戳到了白叟的痛處,怪不得他沒跟我談下去。
黃昏之後,天色漸漸擦黑,太陽在大山那邊留下的最後一抹橘紅也漸漸沒去。
伏裡暮色中,蟬鳴依舊響亮,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炊煙味道。我獨自坐在辰田裡的草垛下,手裡攥著鳳形佩,腦中仍想著白叟的事。
在那小屋裡,當白叟親口承認他就是散父的時候,我興奮了好一陣,覺得觪為之辛苦操勞的事終於能解決了。
可現在細想,我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若沒有辰後來的補充,我根本無從知道白叟的痛苦經歷。他被帝辛召去牧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恐怕除了他,沒人會知道。不過,他至今仍稱帝辛“天子”、稱朝歌“牧”、稱殷“天邑商”,言談間不掩敬意;而他雖是周人,卻因為周人的攻伐失去了妻兒,從辰的描述上看,白叟對此痛苦頗深……若用感情來勸,實在沒什麼勝算。
當然,提到過去的時候,白叟的態度很是淡然,但與此同時,似乎名利寵辱於他而言也已經無所謂了。並且,白叟年紀已經七十有餘,要說服他跟我出去,想想都覺得艱難無比……
我惆悵不已,長長地嘆了口氣,悶悶地躺倒在禾草中。
“姮!”忽然,隔著草垛,我聽到丹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坐起來,答應了一聲。沒多久,丹的身影出現在草垛旁,光線微弱,只見她四處張望。
“丹。”我喚了一聲,丹轉頭看到我,走了過來。
我往旁邊讓了讓,她也在禾草上坐下。
“你一人在此作甚?”她問。
我繼續躺下,說:“閑坐罷了。”看看她,問:“辰呢?”
丹從垛中抽出一根禾草,細細地掰開,道:“他母親說要同他商量些事,讓我出來了。”
“哦。”我說,沒有再開口,將手中的鳳形佩慢慢翻轉把玩。月亮缺著口,在薄雲中露出臉來,清淺的銀輝中,鳳形佩在指間泛著皎潔的光華。現在看著,它雖然已經斷開,卻仍然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