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這十二年怎麼過來的嗎?”她掰著生疼的手指計數,“記事後記住的第一件事,是我媽要拉著我跳樓;第二件事就是被我媽砍了一刀。哈哈!我三歲,給躁鬱症媽媽喂藥,她吐了我一臉;五歲在媽媽葬禮上數白菊花,她上吊了;九歲,大姐被高利貸逼債,帶著我和二姐東躲西藏;十二歲,大姐二姐在半年內相繼死了。對了,我今年12歲。”喉間的血腥氣突然翻湧,她低頭吐出一口混著海水的膽汁。
少年終於轉動眼珠。他的睫毛上凝著鹽粒,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鑽。
江藍雪注意到他制服第二顆紐扣是一枚鎏金紋章——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有什麼想不開的。
“二姐跳樓前,給我留了塊草莓蛋糕。”她突然笑起來,笑聲被海風削得支離破碎,“結果法醫說她是頭朝下栽進花壇的,腦漿把奶油染成了粉紅色。”
少年劇烈顫抖起來,手指深深摳進礁石縫隙。藤壺的尖刺紮破掌心,血珠滴在江藍雪的雨靴上,開出細小的梅。
“拿著!”她哆嗦著掏出校服口袋裡的沙漏。玻璃管內流轉的藍沙是二姐自殺那天,她從學校沙盤室裡偷的,“沙子漏完前,你總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少年機械地握住沙漏。江藍雪看見他鎖骨下方青紫的掐痕,新鮮得像是剛被人從絞刑架上放下來。
“他們......殺了我的父母,”少年的聲音像生鏽的琴絃,在風雨中顫出斷續的音符,“車輪從弟弟的......”
驚雷炸響的剎那,江藍雪猛地捂住他的嘴。
海水漫上基座的轟鳴裡,她感受到少年溫熱的眼淚滲進指縫,鹹得發苦。
“哭個屁!”她拽起他往燈塔裡沖,“我大姐說過,眼淚是留給葬禮的,活著的人只配流汗流血!”
破舊的燈塔值班室裡,少年蜷縮在柴油桶旁,濕透的制服貼在單薄的脊背上,肩胛骨像對折斷的蝶翼。
“拿著,”江藍雪翻出外婆的粗布圍巾,塞進少年的手裡,他的右手虎口處血跡斑斑。
“把衣服脫了。”她點燃生鏽的煤油爐,火光在瞳孔裡跳成瘋癲的舞者。
見少年僵著不動,直接抄起剪刀劃開他的襯衫,“矯情什麼?我給二姐換壽衣時......”後半句卡在喉間。
少年後背縱橫交錯的鞭痕在火光中浮現,最新那道橫貫腰際的傷口還在滲血。她將消炎藥粉撒在傷口上,少年肌肉猛地抽搐。
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度大得似能捏碎腕骨:“為什麼救我?”
“因為你的表能換三個月飯錢。”江藍雪掰開他的手指,露出他虎口處洞穿的傷口,“不過現在只能換兩碗雲吞面了。”
“你手上的傷口有點嚴重,我只能給你簡單處理。”江藍雪一邊說,一邊把紫菜按在少年的虎口處,之後又撒了一些消炎藥粉,“今天雨太大了,在燈塔裡湊合一夜吧。明天你最好去醫院看看。”
破曉時分,暴雨歇成綿密的霧。
煤油燈將熄未熄,十五歲的紀沉舟蜷在柴油桶陰影裡,看著枕著粗布圍巾熟睡的江藍雪。
她的發梢還粘著防波堤的藤壺碎片,蜷縮著抱住肩膀,鎖骨刀疤隨呼吸起伏,宛如擱淺在蒼白沙灘的殘破貝殼。
他忽然想起母親生前收藏的骨瓷人偶,也是這樣易碎,卻裹著鋒利的裂口。
她眼尾紅痣隨煤油燈芯跳動,像未燃盡的火星烙在他視網膜。
他鬼使神差地貼近,初生的晨光恰好漫過少女蜷縮的背脊。
十二歲的殺手與救世主在此刻渾然一體——她剪開他染血襯衫時的狠決,與大伯鞭打他時的殘暴同樣凜冽。
複仇的毒液在血管裡結晶成刺:大伯掐住他脖頸時鑲著家徽的戒指、車輪碾過弟弟書包濺起的算術本碎頁、父母葬禮上黑傘邊緣墜落的雨水將悼詞泡發成泥——每個畫面都像生鏽的鉚釘,將他的靈魂釘死在仇恨的十字架上。
少年忽然扯斷制服第二顆鎏金紐扣,尖銳邊緣在掌心刻出血痕。
他將紐扣塞進江藍雪的校服口袋,這個動作讓他想起給弟弟蓋棺時擺放陪葬玩具的姿勢,喉間突然湧上混著柴油味的血腥氣。
“等我碾碎那些人的骨頭鋪路,再來問你拿回......”後半句被湧進燈塔的鹹風扯碎。
江藍雪站在燈塔旋梯上,看少年踩著滿地貝殼離去。他走得很慢,卻始終沒有回頭。
晨霧吞沒他背影的剎那,她突然想起沒問他的名字。
“喂!遇山開路,遇水搭橋,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活下去!”她追到防波堤盡頭,潮水退去的沙灘,在晨曦中閃爍著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