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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祭天吉酒1

李纓身體一僵,蕭黯已奪過金爵,只雙眼帶著驚懼看著李纓,李纓亦看著他。

二人僵持良久,蕭黯終於妥協,喚來河鼓,命他去叫試食內侍。河鼓應命正要離去,李纓攔道:“不需宣來,你取一角杯,斟上半杯藏在袖中。再帶上親信內侍,引試食內侍到孤院,親眼看著他飲下。半個時辰內,無事便罷。若中毒,你速速來報詳情,留下親信內侍馬上處理屍體,不可讓一個外人知曉。”河鼓聽得清楚,低聲一答,片刻後,攜角杯走入後堂。

偌大的正殿內,只剩下蕭黯與李纓二人。蕭黯頹然坐在列榻上,滿心的絕望中只存一細如發絲的希望。李纓坐在離蕭黯幾步遠的座榻上,他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鼓,耳畔似有鳴金,一陣陣眩暈襲來。蕭黯與李纓在沉默中等待一個謎底。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很久。後堂有聲音傳來,兩人驚懼看著河鼓面色蒼白的走入殿中。河鼓走至蕭黯面前,奴禮跪地,顫聲低語道:“試食內侍飲酒一刻後……身亡。”

蕭黯身體明顯向後一抖,嘴唇霎時蒼白,已說不出話來。

李纓在旁問河鼓:“試食內侍有何症狀?”

河鼓答:“飲下不久,試食內侍沒由來就倒了。他面色好像醉倒,探鼻息卻已斷了氣。”

李纓心內更確定,只有不忍之心才會費心思尋這一種安詳無痛苦的毒藥。略一思量吩咐河鼓道:“去知會劉司馬安撫京城來使,只說晉南王有緊急政務,需耽擱片刻。來的皇使應都不是知情人,去尋找和祭酒最相似之酒,把祭酒換了。”

河鼓看了一眼蕭黯,蕭黯無所表示,河鼓便應命出殿。

李纓看向蕭黯,蕭黯雙眼失神的看著前方,突然竟笑了起來。李纓知他傷心痛楚,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蕭黯大笑良久,方嘆道:“厭,好一個厭字,原來厭到不留我於人世的地步。”說話間淚水已流下。

李纓已雙目帶淚光,只強自忍耐道:“聖上被天象預言蠱惑,這取捨間定也是痛徹心扉。他定也是自認為是為了社稷蒼生、蕭氏宗族才舍棄了您。”

蕭黯看李纓良久,神情慢慢竟恢複了平靜,他語調平淡的說:“我知道,我知道皇祖父的痛苦和無奈,我亦身受。與其眼睜睜看著厄運的到來,累及家國至親,還不如親手瞭解這一切。”

李纓心下驚疑,眼看著蕭黯起身,向上首蹣跚走去,口中喃喃道:“現在你在我身邊,我又能遂了至親之意,又能永遠的改變了命運。今生如此,還有什麼可奢求呢?”

李纓霎時明瞭,如萬箭穿心,猛然起身,急步走向蕭黯,撲過去抱住已拿起金爵殘酒的蕭黯。

李纓心智大亂,發狠的說:“你要飲這毒酒?我就陪你一起!”

蕭黯神色悽楚的閉上了雙眼,哽咽的說:“好,你陪我吧。我在這個世上空走這一遭,我所留戀的均遠離我。只有你,還能在我身邊,陪我結束這一世劫。”說著已舉杯。

李纓終於淚落如雨,悲聲道:“你覺得在這個世上無所留戀?依你而生的嶺南萬民呢?為你竭盡心力的眾臣朋友呢?你現在終於有力量可以自保,可以親手改變命運,你卻因為怯懦和恐懼而要放棄?”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蕭黯不看他,只如夢囈般道:“我的出生就是錯的,我的所得都不是我想要的,無論身邊有多少人我都覺得孤獨,我對命運疲倦透了。與其十年,二十年,不知是幾十年,無因無果的反抗下去,不如這樣一了百了。”說著慢慢的握住李纓抓著他手臂的手指,李纓十指顫抖,再無力抓住他。

李纓眼看著蕭黯將金爵端近唇邊,一聲嘶聲痛呼:“不!蕭黯,你不能!”然後,似全身力量已流走,頹然跪倒在地,痛哭難言。蕭黯身體一顫,已止住的淚水,再度流滿面龐。

他哽咽的說:“籠華,今生我辜負了你。一個想改變命運的懦夫只能如此了。”

李纓,不,是夏侯籠華,滿面淚水的看著蕭黯,嘶啞的說:“你是勇者也好,懦夫也罷。是皇孫也好,庶民也罷。妻也好,臣也好。我只想伴你身側。你沒有辜負我,一切是我自願。那些我曾珍視夢想的一切:家族的尊重,風光的婚禮,王妃的名位,還有繞膝的兒女,我都可以舍棄。沒有身份,失去名譽,顛沛流離,都沒有關系,只要能助你改變命運,即使改變的這命運將是我的厄運。我只希望幫你與上天拼爭一次,我希望你這一世活的痛快,那樣我心內也痛快。這樣的要求,你都做不到嗎?”

籠華的每一句話、每個字蕭黯都聽懂了,只覺身心的痛楚由內而外無所不在。

“籠華,你知道當我知道你身世時,有多恐懼絕望嗎?那時我才真的相信預言會成真。我覺得天意如此,我沒辦法反抗,沒辦法逃避。按著註定的命運,亂臣賊子,不得善終。可按著反抗的命運,又將怎樣?也許還是亂臣賊子,不得善終。未來,之於我,只有恐懼和絕望。”

籠華淚水不能控制的滾落,她嘶啞著說:“絕望?未走到最後一步,怎能絕望?”

蕭黯不再聽她說話,狠心的轉過身去,眼淚卻控制不住,決堤般的流了下來,他勉強哽咽道:“今生我們的命運都錯了,來世我不再託生帝王家。無論肩負什麼命運,我定娶你為妻。你今生因我而受的苦楚,我來生償還你。”

籠華猛地起身,雙目鋒芒畢露,她嘶聲道:“我從不信什麼前生來世!蕭黯,你想飲這毒酒?好!我今日對滿天神佛起誓:你蕭黯若飲毒酒死後,我定複姓崔氏嫁你牌位。此生必不擇手段謀反亂政!直到看著梁的江山覆滅,我定會自戕白頭灘!”蕭黯不敢置信的看著籠華。

籠華欺身向前,拔出蕭黯的佩劍,雙手捧在他面前,雙目鋒利的看著蕭黯說:“就用這把劍,我就用這把劍割破自己的喉嚨。代你走完你該走的命途!”

金爵從蕭黯的手中滑落,一聲脆響,撞在青玉石磚上,霎時詭異的酒香四溢。

蕭黯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他踉蹌後退幾步,跌坐在地。籠華慢慢向前,像少年時無數次一樣,跪坐在他面前看著他。只是少年籠華雙眸清亮慧黠,此時青年籠華的雙目紅腫布滿血絲,以及其中顯於其內的沉靜與狂妄。

籠華是個沉靜的人,也是一個狂妄的人,他現在終於知道了。蕭黯擁抱住了籠華,心內竟然安寧了。是啊,此生如此真實,來世那樣虛幻。

夏侯籠華僵硬著脊樑,輕拍他的後背,像少年時一樣,如同在安慰一個膽怯而受傷的孩子。而蕭黯已經長大,他的手臂更有力了。他收緊了臂彎,將籠華整個人抱在懷裡。籠華的手臂垂了下來,人卻在他的懷裡發了怔。她不太習慣這樣的擁抱,幾乎想要掙脫,卻感到蕭黯的幾滴淚落在她的發上、額上。籠華心內一痛,不再想掙紮,只安靜的任他擁抱著。

然而,有一個冷酷清醒的聲音在心內響起:你已不再是夏侯籠華了,你親手毀了她,變成了李纓。你喜歡李纓自由灑脫的身份,李纓可以不懼世俗的目光,可以陪他身側做他輔臣。如果要改變蕭黯的命運,就從改變你的命運開始吧。

臺城使者回京後的三日,番禺寶嚴寺高僧真諦大士奉旨北上。真諦大士比其他諸大州高僧足遲了一月。向來只知譯經不涉天意朝政的真諦大師,破了自己的戒條。他此去建康,要把幾句有關天意民心的話說給皇帝聽。這幾句話,除了他這位嶺南方外之人,恐怕天下再不會有別人能說,皇帝能聽進。真諦大師去後,臺城再無訊息傳來,無論是好還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