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這種時候還關心我?”
先前尤老太太來送斷頭飯,他簡單吃了一點就再沒動過。
即使他身上有一部分血緣是不屬於人的,但是他絕對不是光靠雨露就能活下去的精怪。只要是活著,就必須進食,這還是當年他教給他的道理。
“那肉是做熟了的。”
他簡單說出了事實。只有野獸才茹毛飲血,人都是吃熟了的肉,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薛止懂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他將臉頰埋進手掌間,沙啞著嗓子說,“它越來越強大,我不知道要怎麼辦。”
守孝的那三年裡,他學習一切東西。他從沒這麼後悔過,以前父親請人教授他術法和功課時他因為貪玩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他學習著所有可能會在複仇中用得上的東西,只除了一樣,那就是要怎樣活著。按照常理來說,像他這樣尷尬的身份是需要血緣至親引導,引導他平衡身體裡屬於大妖和人的兩個部分,一面學著使用身為妖物的力量,一面處理好人性的那一半……這些都是需要人來教導的。
本來要在他成年之後教會他這些的人是穆弈煊,可他們誰都未曾料到,在他十七歲的那個夜裡……一切都毀了。
就在薛止苦苦思索良久,終於想到一句應對的話時,船身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
“要來了。”穆離鴉面色一寒,“我去看看。”
他不信江中住著羅剎,但不代表這江中沒有其他險惡的東西。
霧氣太過迷濛,夜色又太過深濃,穆離鴉只看得到船下似乎遊過了什麼東西。
不知不覺間漂浮在江面上的陰氣變得濃鬱,而這幅場景只能讓他想到一個地方,那就是許久以前的周家宗祠。
看樣子他們已經無比靠近那個地方了。越靠近就越危險,他正打算讓薛止把燈遞過來,好看清那東西的真面目時,船毫無預兆地翻了。
他和薛止分別落入無情的江中,各自分散著下沉。
沉入水底。
到處都是一片深黑,看不清自己究竟落了有多深。
“……阿止。”他一開口就吐出一串水泡,帶著幾分腥氣的江水湧入喉嚨,逼出血腥氣。
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就先前在船上來看,薛止狀況十分糟糕,他必須找到薛止。
好在薛止沒有被湍急的江流帶走多遠,他奮力掙紮著手腳,還是游到了薛止身邊。
只有這個人不能出事。
他甚至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怎麼樣,就將嘴唇貼了上去。在過去情竇初開的那會,他偷偷想過,薛止這個人親近起來是什麼滋味,可沒有一種是這樣。一望無際的黑暗潮流,隨時可能要他們命的暗礁,還有……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嘴唇挨在一起,中間帶起微弱的溫度又很快被沖散。
這是他肺腑中最後一點氣息,他拼著一點最後的力氣想要把薛止往上送,可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多力氣。
只要把薛止送上去,他就能能夠去找那東西搏命,只要能解決了那東西……他袖子裡藏著的那把劍再度發起燙來。不要擔心了,我不會有事的。他反複安慰道,可那劍還是戰慄不止,半點都沒有安靜下來。
就在他拉著薛止奮力往上游的同時,一抹長長的白影倏地從眼前掠過。
“……”不知這白影是敵是友,他勉強做出副防備姿態。
那白影來到他們身邊,纏著他和薛止的腰,輕盈地往上一沖。
後來的事情他就不再記得那麼多。
江州的夏日潮濕多雨。春末夏初,兩季相交,院子裡種著的山茶漸漸開敗了,純白深紅的花朵邊緣捲曲起來。
不像其餘花是一瓣瓣凋零,這種花是整朵整朵凋零的,每到夜裡人聲闃靜的時分薛止都能聽到花落的聲音,啪嗒啪嗒,像一場不合時宜的驟雨。
就在最後一朵山茶也落下那天,薛止居住的偏院來了個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門被拉開的時候,他正盯著眼前那張空白的宣紙發呆。這些時日裡他心煩意亂得厲害,怎麼都難以壓制,習慣性地以為是那個偷偷從山中劍廬跑出來的少年,便沒有第一時間回頭檢視……
“薛止。”
聽出這是誰的聲音,他手猛地一抖,不慎在紙上留了撇難看的墨跡。
“穆先生,您怎麼來了?”
穆弈煊還是那副豐神俊秀的模樣,中間的十多年沒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跡,除了長途跋涉後的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