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先前還偶爾和他說兩句話,到這個關頭上,穆離鴉再沒有打斷史永福的思路。他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甚至連呼吸都有特地放輕,如果有第三個人能看見,會發現他的身形都在慢慢淡去。
差不多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史永福終於休息夠了,積攢起全身最後一點力氣,朝著那串攤開的銅錢伸出了手。
越是到最後一步就越是兇險,光是捏起那枚銅錢,史永福就已用了千鈞之力。
這枚小小的銅錢如有幾頭牛中,他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現出來。手上的口子再流不出血,他咬咬牙,直接將另一隻手的指甲伸進去摳挖,直到有汩汩鮮血流出來,浸沒在銅錢背上。
吸飽了血的銅錢表面霧濛濛的,本來就不甚清晰的刻字更是看不清楚。久到穆離鴉都要以為時間靜止,史永福垂下來的手臂動了。
他左手握著右手手腕,右手劇烈地抽搐,捏著銅錢的指節用力得近乎青白,被看不見的力道拖著往前夠去。
眼看他半邊身子都要被拉到另一邊,那銅錢才找到了自己應去的位置。
最後一處銅錢的落點與穆離鴉所說無二,正是天京以南,惟濟大師住持的護國寺。
“成了。”
就在銅錢落下的那一剎那,史永福高聲道。這陣法成了。
像是為了應徵他說的這點,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陰風,吹得屋內燭火晃蕩,泛起不祥的青綠色,周遭擺設上迅速地蒙了一層白霜。
穆離鴉端坐著,只是在這陰風中的東西將要碰到史永福之前伸出手攔了一下。
這股帶著血腥氣的陰風颳得他手背面板生疼,他微微皺起眉頭,卻半點未曾退讓。
接下來,在場二人都隱約聽到了一聲壓抑的龍吟。史永福還未反應過來,倒是穆離鴉眼中浮現出一絲瞭然。與他先前在周氏宗祠和清江底部聽過的清越截然不同,這嘶吼中飽含痛苦與掙紮,使得聽得人心肝俱瘁,宛如直面籠中困獸。
就在這般詭異的氛圍中,六條血線將七枚銅錢串聯到一處,散發著幽幽紅光,也將這偌大江山徹底貫穿。
“就是這個。”眼見為實,穆離鴉頷首,“就是這個陣法。”
過了會,陰風散去,燭火明亮如初。史永福喘著粗氣,老半天都緩不過來。
這一次穆離鴉看得一清二楚,在蔔算以前他鬢角的頭發是花白的,到此刻已經完全白了,跟大雪落下過似的,幹幹淨淨。
“先生無事?”穆離鴉向史永福伸出手。他的手背上都是些細小的傷口血痕,跟被小型猛獸撓過一樣。
“太久沒做過了。”史永福擺擺手,一點點直起腰來,讓他不要擔心,“都有些手生了,不然費不了多少工夫。”
穆離鴉沒有信他的這套說辭。不論他說得有多麼輕松,窺見天機、用命布陣,哪一樣都不是小事。
“你在看什麼?”察覺到穆離鴉的視線,史永福毫不在意地摸了把自己的頭發,“白了嗎?你要是覺得不好看我就遮一下。我倒是挺稀奇的,畢竟我們家都活不長,能看到自己白頭的樣子不容易。”
“沒有不好看。”穆離鴉挪開視線,“辛苦先生了。大恩不言謝,先生若有所求,在下一定竭盡全力滿足。”
從小到大,他唯獨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的就是他人的自我奉獻。
就算他將這世間各種奇珍異寶悉數奉上,又哪裡能彌補史永福折損的壽數?
史永福並未將白頭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氣勉強喘勻,就拉著他來看這七枚銅錢,“要什麼等我想好再說。先來看這個陣法吧。”
說是推算,實際上史永福是用自己的命數在這縮小了的版圖上將這一陣法複制了出來。
光是這般簡陋的佈置就能讓人一朝白頭,不難想象那一處處真正的陣法底下究竟掩蓋了多少人的血淚。
史永福不愧是天生做這一行的,在布陣期間就已經將其中玄妙種種摸了個大概,現下只是憑藉著當時的本能來一點點複述。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急著說完的原因,他怕他說不完就漸漸地忘掉了。
“在龍脈布陣,不是什麼小事情。”他指著這幾枚銅錢,血線底下隱約困著一點點微弱的金光,“這是龍脈,雍朝之所以立天京為都城也是因為龍脈在此起始,整個雍朝的命脈都系在這上頭,而這個陣法的作用便是壓制真正的龍脈且取而代之。”
取代龍脈?哪怕穆離鴉先前已有所預感,可真正聽到人說出來還是吃了一驚。
“他們究竟有什麼意圖?”
史永福難得贊同他說的話,“還需要點別的資訊我才能確定……”
穆離鴉沉吟半晌,將另外幾件事一併和他說了,“白瑪教轉到背地裡的許多年也從未停止流毒。我和阿止在禹州山間找到了一處天女廟,這天女廟中的蓮花天女會以信徒為媒介,夜裡前去吞吃活人心肝,至於別的地方,我相信他們也還在繼續活動。”
“我知道了,這是汲取信願!汲取信願,還有什麼?還有什麼?你不知道嗎?我不能確定,不過這聽起來好像是要……取代……”
不知是疲累還是太過訝異,史永福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沒有說出最後兩個字。
穆離鴉聽懂了。汲取信願,坐擁整片疆土的命脈,這已經不止是要奪權篡位,這是要做這天下真正的主宰了。
“您可確定?”雖說他已經信了分,但這到底不是什麼小事,他還是需要再三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