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嗎,當年我是懷著多麼大的激情前往sh的呀!一時間我滿腦子被興奮喜悅和對sh種種神奇浪漫的想象充塞著,我真得有些難以自持了,簡直就像個孩子,你和媽媽小亮在月臺送我時我旁若無人地看著兩邊人流如潮的旅客急急地湧入車廂,無心地聽著你和媽媽對我的叮囑,真的,你和媽媽說的什麼話我全然不知,更不要說我沒看見你和媽媽臉上顯露出對我遠行擔憂的表情了,隨著一聲汽笛響過,月臺上的人漸漸稀落了,火車往前拱了兩下平穩向前滑行,我才像從夢中醒來似的,頭腦裡比什麼都清楚地意識到我將遠行而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躍入我眼簾的不再是車站裡喧鬧的場景而是你和媽媽小亮流著淚水的眼睛,你和媽媽親切溫暖的話語開始像電波一樣傳入我的耳廓,還有小亮帶著啜泣的呼喚異常清晰地在我耳畔回響,火車快起來,你和媽媽跑了幾步便駐足向我招手示意,小亮卻瘋了似的追趕著疾馳的火車,他邊跑邊喊不停地擺著雙臂,他的哭喊很快變成了嘶聲力竭的吼叫,我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我能想見到此時你們也一定在哭。火車越開越快我已經無法看清你們,但透過車窗我還依稀能看到有個點在跳動,那是小亮,我的心為之震顫,父愛般的深情頓時蕩遍我的周身,我全身的熱血都沸騰了,愛的激流竟然如此迅猛地向我襲來這是我想不到的,當然我也萬萬沒有料到我們的這次離別竟是我同媽媽永遠的訣別,多年以後的今天當年的那一幕還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際,姐姐,想起這些我又難過得哭了,在我得知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那一刻我都不曾這樣傷心地哭過。
你一定想著我在sh是如何風光瀟灑快樂而又浪漫的吧,到了sh以後,嚴峻的生活和無情的現實把那些五光十色五彩繽紛的夢擊得粉碎,初到sh的我還沒來得及為大sh特有的繁喧震撼的時候,我就從先於我到sh的言中慶臉上陰鬱的表情中預感到我們將面臨的處境和茫然不知的未來生活的種種了,事實上我們到的不是什麼國營大廠,而是一家街道辦的集體所有制企業,生産的産品自然不會是新興的電子産品而是那些最最常見又和我們生活密不可分的勺子鏟子之類,說上當也好說被欺騙也罷,到了這個份上我們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也許是強烈的自尊還沒有坍塌吧,也許是年輕人的意志還在心底洶湧不容褻瀆吧,內心深處的懊悔湮滅了天真爛漫的初衷,青春的熱情理想和報複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光的蹉跎中埋葬,在這期間我結識了一個叫寧瑩潔的姑娘,她是個地地道道的sh人,她有著大多數sh人滑爽細嫩的肌膚,俏麗姣好的容貌,同時也有著所有sh人那樣的驕傲與精明,但她也有著一般sh人的吝嗇和冷漠,我在她家裡的催逼下沒有得到媽媽允許便和她結了婚,不久我撿到了那個和我命運休慼相關的孩子小惠,如果我們的生活中沒有這個孩子的出現,我也就不會發現sh人身上的冷漠和吝嗇,也就不會因婚前草率而疏於對她的瞭解了,正是這種種的遺憾才使我覺得其實我們並不合適,我們的相處已然成為一種負擔,並給彼此的心靈造成深深的痛苦,我們短暫的婚姻從此告結,分手後生活重又歸於平靜,經過一番冷靜理智的反思,我似乎原諒了她,是啊,在我們的新婚之際,我撿來一個本不屬於我們的孩子,這給我們不足十二平米的生活空間以及暫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相親相愛的生活帶來多麼大的不和諧,甚至是尷尬的令人難堪的局面,可生活恰恰給我們開了這個玩笑,作為一個女性,一個初初涉足婚姻生活的女性,悍然維護自己幸福的生活那是沒有錯的,她曾一度失悔,在罪責和懺悔中她離開了人世,對她的死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婚姻的不幸使得我把更多的愛傾注到小惠身上,尤其是發現這個可憐無辜的孩子身患重症,我更是意識到為父一方的責任有多麼重大,漸漸地我發現我的生活裡已經不能沒有她,寧瑩潔的死還沒有完全讓我從痛苦中振作起來,新的打擊便又開始了,為此我差不多付出了我一生的血本。
應該說sh對我們這樣的外鄉人是排外的陌生的甚至是冷漠的,這一點我同當年一道闖sh的盟友言中慶深有感觸,生活迫使我們不得不改變著自己努力適應這裡的一切,在這種改變和適應中我們變得堅強和現實起來,內心的空虛和精神上的孤獨還是照樣加重了我們心裡的悲情愁緒,想象和現實的脫節又使我們不約而同思念起遠方的故鄉,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寧瑩潔,我敢說我相信如果言中慶也能像我一樣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心靈上的慰籍,他肯定不會遭受身陷囹圄之苦,天理良心言中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分子,他完全是在孤苦無依的情況下不知不覺滑向畏途,原來他受了人家的利用,害他蹲監坐牢的自然是與他稱兄道弟的可惡的sh人,在他勞改期間,每次到了規定探望的時間我都去看他,在sh我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需要兄弟情同手足的溫暖撫慰他受傷的心靈,我每次都能從他動容的表情和滴淚的眼睛感知他渴求親情的迫切,豈止是他需要關懷,小惠不是更需要父母真摯無私的愛嗎?不知她是緣何離開她的父母的,既然她闖入我的生命裡和我有著休慼與共的緣分,我就要對她負責,把我全部的愛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一切給予她。
小惠不像一般孩子那樣天性活潑,一次突然的高燒宣告了她患有重病的事實,經查她患有嚴重的肌無力,不要說站立連坐著幾乎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一天的時間基本上都躺在床上,為治好她的病我多方尋醫仍是不見好轉,聽一位好心的大夫說一般這種病人都伴有嚴重的貧血,需要進行骨髓移植,不知怎麼的我想到了做外科醫生的姐姐,啊!故鄉,我揹著孩子南下了,我一面為就要回到深深眷戀的故鄉興奮,一面又為小惠小小年紀竟被如此嚴重的病症折磨焦心,此去真讓我思緒萬千心痛難平,原想姐姐會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我一把,卻不想姐姐把我擋在了門外,要不是給小惠治病我真的不知道聽到媽媽的噩耗時要不要活了,我倒不是真正怨恨姐姐不讓生命垂危的小惠走進家門,讓我惱恨和震驚的是姐姐把媽媽的死訊遮得嚴嚴實實,如果我不是因為小惠的病回到昆明,不知道姐姐還要對我隱瞞多久,姐姐,我恨你!從心靈上真正地痛恨你!可以說從那個時候起,我心目中讓我好生羨慕欽佩的姐姐,才華出眾一直被我視作偶像的姐姐,那個小時候和我相親相愛給我無限關懷愛護讓我深深感激的姐姐已經不複存在了,姐姐,你太傷我的心了,你知道媽媽是如何地愛我疼我,我又是如何愛憐為兒女操勞一世的媽媽,媽媽尚在人世時我不能在身邊伺候她盡一份孝心似乎是命運的安排,媽媽不在了我還不能在媽媽的遺容面前多看她兩眼,哭訴我內心的悲痛,讓我歉疚的心在懺悔中得到些許安寧,然後在悲痛欲絕的哭喊聲中把媽媽送走,這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你太狠了,你太狠了!你自私,你狹隘,你把私怨統統報複在我身上,我忍下了,把滿腔的憤懣憋在心裡,媽媽若是真的地下有知一定不會原諒你的。
我帶著強忍下來的悲痛給小惠捐了骨髓,在昆明我得到馬雲昆和童樸蘭夫婦以及舒瀾莫大的幫助,他們把新婚的房子讓給我和小惠居住,在經濟上給了我最寶貴的支援,在那些日子裡他們悉心照料著我和小惠,要知道他們正是急於採摘愛的蜜果的一對情侶呀!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恢複,我帶著小惠回到sh,我堅持按照姐姐給我的小冊子對小惠進行康複訓練,雖然小惠仍是不能站立起來,她的氣色明顯好多了,一些功能也得到很大的改善,這使我看到了希望,小惠有望站立起來,想到未來的一天小惠能像其他健康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歡蹦亂跳時,我心裡甭提有多高興了,一時間我忘記了心裡的悲痛。
由於姐姐的緣故小惠沒有見到她期待已久的小亮哥,小惠非常懂事,在病房她用她的堅強和可愛贏得了一片贊譽聲,相信姐姐是看得見的,可以說與姐姐的冷漠形成鮮明的對比,姐姐,當你看到小惠用她的聰明可愛回報所有關心她的叔叔阿姨,你真的不感到痛心嗎?
雖然我無法償還欠馬雲昆夫婦的人情債,經濟上的債務還是要償還的,為盡快地還清債務,我提前離開了工廠,我必須找到一個能掙更多錢的工作,這個時候我生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錢的重要和掙錢的辛苦,我別無選擇,每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裡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幹只想躺著,床對我來說有多麼大的誘惑力啊!可是小惠還需要人照料,而每次回到家我都從第一眼看到她對我的微笑和充盈著濃濃親情的目光中意識到一個父親的責任,盡管我肩上的重負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真的太累了,我曾貪婪地想就這麼放開手腳踏踏實實地沉沉地睡去,再沒有牽掛憂傷和每天不堪重負的疲勞,為了生活我只好如此地度過每一天。
也許是每天太過疲勞身體一直得不到很好地修複,我患了骨癌,還了債我身上的錢所剩無幾,我哪裡有錢來治病啊,小惠一天天地在長大,她應該跟其他的孩子一樣幸福地成長,可能是病拖得太久了,我極不情願地賣了祖傳的家寶用於治療和支付生活上的開支,在深深的絕望中我的一條腿被鋸掉,言中慶正是這個時候刑滿出獄,我記不清有多少天像死人般地躺在病床上,言中慶一直陪我到安裝假肢的前夕,在我的生活裡還有兩個女人給過我莫大的關懷和支援,她們都是純良的好人,我為她們的善良感動,又為她們各自不幸的命運慨嘆。
言中慶回昆明瞭,我安裝了假肢,他的離去讓我引以為自豪的意志堅強真正地動搖了,故鄉,永遠寄託著美好情愫的故鄉,一想起你就覺得溫馨和憂傷的故鄉,我又何嘗不想回到你的懷抱永遠感受著你的溫暖和氣息。但我還是咬了咬牙,我必須堅強地活下去,為了小惠也為了我自己。
我和言中慶有過約定,就像當年他在sh服刑我不告訴他家裡人那樣,我在sh發生的一切在他回昆明後也守口如瓶,條件是我必須每個月給他寫封信,就這樣我在艱難度日中維持著以後的生活,坦率地講我曾想割斷同你們的一切聯系帶著小惠悽風苦雨地過活,卻不料生活在這裡發生了重大轉折。
我身上的毒瘤並沒有因為我殘障的一條腿停止肆虐,癌細胞終於擴散了,我知道我的時間已經不多,每天我都靠吃大把大把的去痛片來止疼,這個時候我開始為小惠的將來著想,雖然我死後小惠完全可以交託給我提到的那兩個女人,她們也願意把小惠視為親生女兒撫育她成人,不知為什麼,因為有姐姐在我內心強烈排斥我的這種想法,我曾天真地想再像當年那樣回過頭去尋找小惠的親生父母,時隔多年我手上唯一的線索是撿到小惠時的一塊長命鎖和一床白底蘭花的小被子,在茫茫的擁有千萬之眾的大sh想要尋找到兩個不知名姓的人談何容易,如果小惠的父母不在sh豈不更是大海撈針,況且如我所願地找到了她的親生父母他們也未必肯接受現在的小惠,小惠到底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啊!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彷彿生活給我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小惠的身世昭然若揭了。
不僅我有些難以置信,恐怕你們也無法想象小惠竟是當年姐姐來sh找我時不慎遺失在sh的女兒,一忽兒我身上又多出了一種身份,我是孩子的養父實則是她的嫡親舅舅,我真的太高興了,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夠想見到小惠的未來,我沒有向小惠說穿一切,我極小心地探問小惠願不願意跟姑媽一起生活,我開導她並向她保證姑爹姑媽還有她一直想見的小亮哥一定會待她好,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搖著頭,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我從她的神情完全揣摩得到她幼小心靈對我深情地呼喚,她應該回到你們身邊回到她親生的父母身邊……
姐姐該說的我都說了,胸臆吐露出來心裡頓然覺得暢快了許多,我能想象得到我那翳暗的臉上又煥發出青春的光彩,想想這些年的生活,歡樂痛苦參半,留下的遺憾言說不盡,我來到媽媽的墓前,祭掃墓前的枯枝敗葉,我似乎聽到了媽媽對我的召喚,在心靜如水的一刻,彷彿看見了媽媽正張著雙臂溫柔平和地要將我迎入永恆,媽媽在世時我未能盡一點孝心,在我生前餘下不多的時光裡,我也只能僅此而已了。
我心存的最後一個願望我不說姐姐也應該想到是在小亮身上了,在我的記憶裡他還是那個咿呀學語耍賴撒潑的細娃嫩崽,一個活蹦亂跳整天向我要這要那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幾年前我帶著小惠來昆明就醫,我是多麼想見到他呀!我極不情願地剋制著想見到他的慾望,久違多年後的今天我是無論如何要見上他一面的,不然我死都不會瞑目,想象中我面前的小亮一定已是一個英氣勃發的翩翩少年,見到他我陡然意識到他天天都像小樹一樣長大,我還從他充滿希冀渴求的目光中辨識出他對我的那份親情那份愛,我是多麼想像他渴望我能留下來那樣和他相處一段時日,說到底我們是有感情的,一想到又要匆匆地離去我心裡是多麼不好受啊!
姐姐回憶往事是為了忘卻過去,想想吧,心胸開闊一些,多給別人一些寬容,你會從中發現愛別人和寬容別人的同時,你收益到的是來自心間的快樂,是充溢靈魂深處無比的快慰,不記得是哪個人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愛一個人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為他的幸福而高興,為使他能夠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並從中得到快樂。你是會從你親生的女兒小惠那裡得到快樂的,我堅信你也一定能夠像以往克服醫學上的每道難題那樣攻下難關治好小惠的病,那時的小惠將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孩子……
姐姐,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這麼稱呼你了,當我在心底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淚水再次湧滿了我的眼睛,瑩瑩的淚光中不時疊映出白雲藍天下的高山田壩裡我們撲蝶捉蝦採摘山果歡笑的場景,那是一段多麼幸福催人記憶的時光,如果有來生,我真的很想像小時候那樣和姐姐到郊外野遊無憂無慮地笑鬧,陶醉於大自然那壯美瑰麗的奇景裡,這一切真怕閉上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寬恕我吧,寬恕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我長眠了躺臥在泥土裡也能安息了。
艾靚麗屏住呼吸讀完了艾春明寫給她的信,她的腦海裡瞬間閃過有關小惠的各種影像——她第一次在小惠的病歷上看到12月17日,她為小惠檢查時發現小惠腕子上的紅痣,小惠在離開醫院與她擦肩而過對她深情地一瞥……突然艾靚麗發出一聲能震天動地的呼喊:“啊……”喊聲剛落她整個人就癱軟地倒在原蔚華的懷裡,雙目緊閉。
原蔚華喊:“靚麗。”
舒靜嚷道:“靚麗”
“媽。”
“大姐”
“大姐”
一秒,兩秒,三秒,舒靜對艾靚麗經過短暫地觀察正準備拉開架勢施救時,像經歷了片刻休息的艾靚麗忽然睜開眼睛沖舒靜輕輕地晃了晃頭,用非常微弱卻很堅定的聲音說:“快,火車站,火車站。”
昆明南窯火車站站內站外人頭攢動,往來於車站的人行色匆匆。
相對安靜的候車大廳內,艾春明坐在一排連體的椅子裡,他掙紮著想要從椅子裡站起來,和他一起候車的旅客聽到廣播後都紛紛離開了座椅前往檢票口,沒有人注意到艾春明。
車站標準的普通話廣播:由昆明開往sh方面去的k80次快速列車已經請您到2號檢票口檢票了。由昆明開往……
艾春明從他揹著的旅行包裡取出一個藥瓶擰開瓶蓋倒出一小把藥片想塞入口中,他的這一系列動作看上去並非像常人那麼簡單而是非常遲緩,每個動作的進行猶如舉千鈞之力必須克服來自心理和身體的各種阻力才能夠完成,當他欲把手中的藥片送進嘴裡想嘗試再一次站起來時,他僅有的一點氣力也被耗盡,不要說站起來了連他手中的藥片都沒能送入他的口中,他最終沒能趕上那波出行的旅客把自己滯留在了車站,他手中的藥片撒了一地,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握著盛藥的瓶子,他坐在椅子裡身體沒有發生傾斜,從老遠看儼然是一個正在這裡候車的旅客,他的臉上留有淺淺的微笑沒有猙獰也沒有痛苦,但願他是了無牽掛地與這個世界告別,可在他仍舊睜著的眼睛裡分明珍藏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希冀、期待與未能遂願的遺憾失望,或許還有對人生百味的慨嘆對世事無常的難料與無奈,還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年輕的生命在感悟人生時曾作過這樣的一首詩:
假如我站在高山之巔,
只為看得更高更遠。
如果我不再哭了,
肯定深情的淚液已在心田裡幹涸。
要是生命短若雨晴的長虹,
我將在最耀眼的一瞬綻放異彩。
倘若要我在榮辱裡選擇,
我願忍辱中體味榮的快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