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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鄭學敏翻騰著手中的紙張,她是個粗心的媽媽,或者說,本來就算不上細膩的女性,讀書少,工作忙,生活壓力又大,令她更是無暇他顧。她真的從來沒有關心過牛唸的血型。不過,就算她知道,也不會懂得遺傳學上公開的知識,輕易就揭露了她和前夫當年隱藏的秘密。

“我們,不是想騙你的。”鄭學敏嘴上這麼說,但她心裡也會擔心,有些事一旦說出來,關系改變所帶來的裂痕會不會再也彌補不上?

鄭學敏艱難開口:“媽媽真的把你當成自己親生孩子的。”

意料之中的關系,無法接受的言語,牛念騰地一下站起來,想逃,不想聽,似乎不聽這一切就不曾發生。

鄭學敏眼疾手快地拉住牛念,她早年為了生活,幹了好幾年體力活,手勁兒本來就大,這會兒又稍微用力,牛念根本掙不脫。

有些話,找不到由頭便不好開口,猶豫著猶豫著更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一旦開口,就像開了閘的水庫,傾瀉而出。

鄭學敏拉著牛念坐下,仔細看了看她的表情,想著既然知道了也就沒什麼好隱瞞,於是把往事一股腦兒講述了出來。

“我跟老牛是經人介紹結婚的,我們那個時候好像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反正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的。結婚不久我就懷孕了。老牛開公交車,白天晚上的兩班倒,節假日更忙。我呢,沒什麼學歷,工作比較累。懷孕之後得到照顧,只是大家都是做差不多的活兒,說是照顧也照顧不到哪裡去。不過那個時候年輕,並不覺得特別辛苦。”

鄭學敏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還沒有牛念時候的事,連她自己都沉浸進去,那一幕一幕,彷彿就發生在不久之前。

“那個時候的孕期檢查不像現在,但是我都有按時去檢查的。”鄭學敏像是確認什麼,非常認真地這麼說,如同二十七年前在醫院裡那件事發生之後她對旁人一遍又一遍說過的。

“我的女兒早産了,毫無徵兆的早産,當時嚇壞我,同事找了個車把我送到醫院,孩子是順産的,我記得很清楚,同事還恭喜我來著,他們看見老牛下班趕過來之後就都走了。可是還沒過多久,孩子就死了。大夫說了一堆,我們也聽不懂,反正就是,孩子生下來不健康,就死了。”

說到這裡,鄭學敏再次強調道:“我真的是按時做檢查的,一次都沒落下。”

想來這個問題糾結著她,這麼多年,依然是心頭解不開的一個結。

“我跟老牛,連一天的父母都沒當成,就失去了女兒。”鄭學敏整個人沉浸在失去女兒的痛苦中,十月懷胎,眼巴巴地盼著,剛一見到卻失去,牛念都替她苦。

“老牛接我出院,我記得那是個大清早,十月下旬了,天氣已經挺冷的,路上沒什麼人。那些年坐車也不方便,我們倆就走路回家。我不想說話,老牛也是,周圍靜悄悄的。路過一個衚衕口,我聽見微弱的抽泣聲,我拉住老牛,問他,他說我聽錯了。可是我就是覺得聽見了。然後我就拉著老牛一起找,在旮旯裡看到一個襁褓。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小孩兒臉都凍紫了,都快哭不出來了。”

鄭學敏瞥了牛念一眼,沒敢多看,繼續說:“我們倆剛失去孩子,特別看不得那個場面。老牛當時說,這是誰家這麼缺德,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竟然不要了?可是那一瞬間,我就覺得這是我女兒又回來了。我的女兒沒有死,她回來我身邊了。”

二十七年,牛念終於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原來“垃圾桶裡撿來的”也不全都是假的,也有真的。

“我跟老牛就把你抱回家,反正嬰兒用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我跟老牛說,這個就是我們的女兒,不然不會這麼巧,她就是在路上等我們帶她回家吶。當時老牛也說是,他也覺得是老天把女兒給我們送回來了。”

說到這裡,鄭學敏的臉色迅速暗淡下去,她說:“可是他後悔了。那個男人,他後悔了。”

血統論至上的男人,可能會因為一時的喪女之痛接受一個替代品,但當那個孩子越長大越跟自己不像的時候,他後悔了,後悔接受這個孩子,讓自己失去擁有延續自己血緣子女的機會,所以,他連不願意放棄那個孩子的妻子也拋棄了。

牛念心中升起一股悲涼,心想著,要是二胎政策早二十年實行,牛超群就能和鄭學敏多生一個孩子,而自己會成為姐姐,成長於一個四口之家,她也不會因為自己是撿來的而被牛超群厭棄,連帶鄭學敏也被拋棄。

可是世間的事哪兒來那麼多如果呢。

就算有如果,她依然不是牛超群和鄭學敏孩子,她依然是個路上撿來的沒人要的孩子。

“念念啊,”鄭學敏握著牛唸的手說,“你就是媽媽的女兒,媽媽不後悔的。”

“你走吧,我還沒後悔。”十七年前,鄭學敏對牛超群這麼說。原來是這個意思。

“媽。”牛念伸手抱住鄭學敏,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毫無形象的,彷彿把一輩子的淚都流出來了。如果眼淚可以沖刷掉過去多好,如果眼淚可以改變血緣多好,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多好,如果她真的是媽媽生的多好。

母女兩個,同樣是女人,共同經歷了過去的年月,有些苦只有她們彼此知道,有些甜也只有她們彼此懂得,此時此刻坦陳了最後的秘密,她們還沒來得及去考慮今後的關系,只能用眼淚痛快祭奠過去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