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王離開時已然接近子時,夜已很深了,他騎著馬與徐顯煬並騎而行,走得十分緩慢,他是有意為之,總覺得好像走得慢一點,就是與她多相處一會兒似的,不但走得慢,他還頻頻回望,走一會兒就望一眼。
這般慢吞吞地走,好一陣也沒走出幾條街。徐顯煬忍不住道:“那麼捨不得,幹脆住在那兒得了。”
誠王轉回頭嗤地一笑:“連你都學會打趣人了,難得難得。”
徐顯煬卻很正經:“我才不是打趣。你們這等人做事就是顧慮太多,你說你為她籌劃的這些事,真能瞞外人一輩子嗎?將來還不是遲早都得傳開的?籌劃這些,為的不過是個表面光,大體看著好看罷了。將來真叫外人知道了你扮作宦官住到宮女所去守著她,能比知道她那出身更嚴重?反正換做我是你,明兒就搬進去!”
聽著好像挺有道理的,誠王默了片刻,笑道:“你還是別說了,再多說幾句,我明兒真要搬過去住了。”
可見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徐顯煬毫不掩飾地鄙夷一笑,轉過臉正要接著說,卻望著遠處愣住了:“那是什麼光?”
誠王也隨他看過去,只見遠方漆黑如墨的天空被火紅的光芒映亮了一塊,就好像一襲黑布被火燒穿了一個洞。那是……
誠王的瞳仁被照亮,心頓時緊緊提了起來。
火起之前,住處的門窗都被人從外面用木杆頂上或卡上,其實這些都是多餘,沈苓是屋裡最後一個入睡的,剛迷糊了一下便被煙氣嗆醒,即便如此,她都完全沒有逃到門口的希望。
室內溢滿了煙氣,雖有窗外的火光照亮,也是一樣伸手不見五指,就像一坨凝固的灰色石塊,方向根本無從辨別,一切全靠摸索,同屋的小姑娘醒了大哭大叫著亂抓亂竄,鼻腔被煙嗆得無法呼吸,眼睛被煙燻得發疼流淚,這還怎麼跑?
沈苓被一個小姑娘撞倒之後就爬不起來了。早就聽說火災中的人常常不是被燒死而是被嗆死,這一回親身體會,只覺得吸進體內的沒有空氣,全都是煙,火還都在牆外頭,遠遠沒有燒到身上,心肺卻難受得好似已經燒了起來,忍不住重重地咳嗽,卻是越咳越難受,好像僅存體內的一點氧氣也被咳沒了,剩下只有燒灼心肺的濃煙。
我要死了!
意識到這件事,心裡沒有一點為自己的恐懼,反而滿滿都是對誠王的心疼:我竟然要這樣死了,他該多難過,多傷心啊!我明明是為了給他幸福才來的,怎麼能反倒害他那麼傷心?怎麼能這樣!
意識逐漸模糊,沈苓心裡劇烈地後悔著:早知如此我真不如不來了!沒錯,我本就不該來,不該來害他……
傳入耳中的聲音嘈雜混亂,忽然有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傳來:“宿主,由於你的角色死亡,這個世界的經歷被迫結束,我們馬上進入下一個世界。”
沈苓滿心絕望,依稀之間,似乎聽見誠王在外面狂喊著她的名字,甚至還看見他瘋狂想要沖進來救她的身影,她強撐著最後一點神智,奮力祈禱著——
忘了我,一定要忘了我!我寧可你將我忘得幹幹淨淨,也不想看你為我傷心。這就是我留給你唯一的心願。
你一定要忘了我!
“一位國朝親王看中想娶的女子,竟然被個管家婆子僱兇殺害,而這管家婆子之所以如此膽大包天,竟是因為事先與當朝皇後串通好了,有了皇後撐腰,換言之,堂堂一位皇後,竟然指使他人殺害未來的弟妹,你來聽聽,這事離奇不離奇?”
皇帝的聲音宛如堅冰之下暗湧的河水,看似平靜,卻冰冷刺骨,陰森駭人。皇後跪在坐炕前的地上,雙膝被金磚硌得痠痛難忍,她卻都無心顧忌,只顧身上發著抖,清秀圓潤的臉上冷汗淋漓。
皇帝面如寒霜,唇角略帶一絲嘲諷,提高了一點聲調:“朕在問你話呢,你聽了朕如此一說,是不是也覺得此事離奇至極,荒唐透頂,簡直荒謬得令人發指、無法置信?!”
皇後顫著嘴唇道:“皇上明鑒,臣妾……確實聽華嬤嬤說起此事……不,確實曾與華嬤嬤會面,可決計未曾與她合謀過謀害苓兒姑娘,她做了什麼,臣妾一無所知。她……她若供認說是受臣妾指使,那都是蓄意攀誣,意在脫罪!”
對火燒宮女所一事,皇後只是與華嬤嬤計議了一番,然後出了銀子,讓華嬤嬤去重金僱傭與她們毫不相幹的混混行事。親手放火的人根本無從知道僱主是誰,甚至不知道要殺的人是誰,即使當場被抓也不會查到她們頭上,尤其是不會查到皇後頭上。
皇後親自參與的,只是讓個手下的心腹宦官去探聽清楚宮女所裡的具體情形,比如沈苓住在哪裡,由哪些人照料,內部防範如何。這些事即使被查問出來,也不能作為她參與了殺害沈苓的鐵證,她大可解釋為因關心誠王婚事所為。唯一能牽連到她的只有華嬤嬤本人,可一個半瘋婆子的話怎能做呈堂證供呢?
皇後自認是做了件滴水不漏的事,為什麼事發才短短幾天的工夫,皇帝就來坤寧宮問責,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想,是華嬤嬤露了行跡,嚴刑之下把她供了出來,皇上手裡也不會有什麼鐵證,應該只是有所懷疑,才來虛張聲勢詐她罷了。
做了七年夫妻,皇後知道皇帝這人看著溫和,實則冷情,除了對弟弟好之外,對其他人都很冷淡,一句話說不好就能翻臉。他會拉下臉來詐她的話,也很好想象。因此皇後認定,只要自己咬死不認,就不會有事。
皇帝冷笑了一聲,面容言辭之間盡是輕蔑:“你出身不高,見識有限,這也怪不得你,可你好歹也在一國之母的位子上坐了七年,怎還會如此不上臺面?自己犯下的案子發了,竟連坦然承認的氣魄都沒,還想渾賴?你這做派,與那些市井潑婦有何區別!”
一隻茶杯被推下炕桌,“當啷”一聲在金磚地上碎裂成瓣。皇後嚇得渾身一抖。
皇帝抬手指了她厲聲道:“你還以為朕是來詐你的話?朕來單獨問你,不過是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多給你留一份體面,莫非你真想等到如尋常人犯一般,被押去大堂上用刑再招認?你若真想,朕這便成全你!”
皇後的見識與氣勢遠遠不能與他相比,羞恥與恐懼的雙重強壓之下,理智很快就全盤崩潰,她哭倒在地道:“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只是一時糊塗!”
皇帝神色複雜地瞪視了她片刻,沉聲問:“為什麼?只因為你看不得她出身低微?”皇後的動機,他已經從華嬤嬤的證詞中知道了,只是有些不可置信,竟然那麼出於那麼荒誕的心理,就能讓她做出這麼離奇的決定。
皇後哭道:“臣妾看不過她不守本分,她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小丫頭,竟妄想一步登天做上王妃,臣妾才有心懲戒,好……以儆效尤。皇上,您也說句公道話,以她的出身想做王妃確實不合規矩,臣妾也是為了天家臉面。”
“出身卑賤,不守本分?”皇帝幹笑著緩緩點頭,“朕來問你,你出身卑賤麼?你守了本分麼?你是不是已經忘了,短短幾年之前,你也不過是個小門小戶裡的小丫頭?”
皇後啞口無言,出身什麼的好像已是上輩子的事,她確實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