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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本是五更夢,
世事渾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萬事休,
如意從來不可求。
閑言少敘,上文書正說到飛毛腿劉橫順追兇擒賊,陳疤瘌眼在美人臺上槍打鑽天豹,為天津城的老百姓除了一害。當初為了捉拿這個飛賊,天津巡警總局開出一千塊銀元的懸賞。為老百姓除害尚在其次,主要是這個案子不小,如果將賊人生擒活拿,官廳是一等一的功勞,所以下這麼大的本錢。您可聽明白了,說是一千塊銀元的懸賞,落到劉橫順手上才十塊錢,這還得說是上官抬愛,給你劉橫順臉了。其餘的功勞,當然全是官老爺的,這就叫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該升官升官,該拿錢拿錢,兩頭不耽誤,不過人家升官發財換烏紗帽,可跟緝拿隊的黑名半點關系沒有。再說這一千塊銀元從哪兒出呢?可不能是當官的自掏腰包,當官的不僅不出錢,還得賺了錢才行,既然辦的是公案,懸賞就得由地方上的大戶、商會來出,自古以來窮不和富鬥、富不和官鬥,做買賣的全指官廳照看,讓出多少就得出多少。賞錢到了官廳,上上下下都得伸手,還能給劉橫順十塊錢就不錯了。舊社會哪個衙門口也是這樣,沒地方說理去。不過天津衛的老百姓都知道,拿住鑽天豹的是飛毛腿劉橫順。以前的人迷信甚深,願意用“因果報應,相生相剋”來說事兒。據坊間傳言:淫賊屬水,劉橫順屬火,鑽天豹遇上了對頭,所以栽在劉橫順手上。有人說“不對,應該是水克火”。那是您有所不知,水固然能夠克火,可也得分多大的水和多大的火。鑽天豹這個淫賊是耗子尾巴上的癤子——沒多大膿水,擠出來還沒口唾沫多,撞上火神爺能有好下場嗎?
到了槍斃鑽天豹這一天,劉橫順也跟去看紅差,以前抓差辦案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這叫“有始有終”。目睹這個飛賊伏了法,劉橫順心裡頭才踏實。不承想鑽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場時打扮得如同戲臺上的綠林豪傑,遊街示眾這一路上昂首闊步,擺出一派視死如歸的架勢,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詞來說:真他媽的臭不要臉!劉橫順擠在人叢之中看得憤憤不平,一股火直沖腦門子,此賊作惡多端,糟蹋了許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幾十條人命,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民憤,可是瞧這意思不但沒在大牢中受罪,過得還挺滋潤,如此押赴法場,一槍送他去見閻王,未免便宜了這廝。沒想到金槍陳疤瘌眼施展絕活,在美人臺上連開七十六槍,把鑽天豹打成了馬蜂窩,看不出人樣了,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高聲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惡有報”!
這一場紅差到此為止,圍觀的百姓陸續散去。劉橫順從頭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贊嘆陳疤瘌眼的槍法。轉身正想走,卻見一個老道上了美人臺,讓抬埋隊的人把鑽天豹用草蓆捲了,放在一輛小木車上,準備推去白骨塔掩埋。
劉橫順認得這個老道,道名李子龍,並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從何處來到天津衛,也不是走江湖賣卦的,只在西關外白骨塔收屍掩骨,沒見他幹過別的。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磚砌成四層六角寶塔,裡邊一層層地堆滿了白骨,周圍全是義地。塔中背西向東端坐一尊泥塑菩薩,下有諦聽獸馱負蓮花寶臺,看著和菩薩一樣,臉上卻是個骷髏,仔細看能嚇人一跳,菩薩可沒有這樣的,據上歲數的老人們說,這不是一般的菩薩,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圍有的是荒墳野地,趕上兵荒馬亂的動蕩年月,到處都有死人,暴屍於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撿拾白骨放入塔中,濟生葬死皆為積德行善的好事。劉橫順為何認得在白骨塔收屍的老道李子龍呢?咱這個話還得往前說:
飛毛腿劉橫順捉拿鑽天豹歸案之後,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緝拿隊的黑名沒有薪餉,破了案子抓住賊人,方才有一份犒賞。對劉橫順來說,十塊錢也不少了,平時他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一個月只掙六塊錢。那位說一個月六塊錢夠花的嗎?像劉橫順這樣的是綽綽有餘,住的祖傳家宅,屋子沒多大,也挺破舊,好在不用交房租,這就省了一筆開銷。剩下的就是吃喝,那會兒的東西很便宜,一套燒餅油條兩大枚一套,一大枚買燒餅,一大枚買油條。老百姓習慣將這一個銅子兒說成一大枚,這麼說顯多。一塊銀元可以換多少枚銅子兒呢?這個並不固定,多的時候換六百,少的時候換三百。在當時來說,一塊錢可以換四百八十枚銅子兒,其實應該是五百枚,不過換不了這麼多,因為你跟別人換錢,人家得扣一點兒。民國初年物價穩定,兩三塊錢夠養活一家子人一個月,掙到手六塊錢,那就算過得不錯了。劉橫順光棍一條,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也沒什麼花銷,有了閑錢幹什麼去呢?前文書交代過,火神廟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邊,與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戶全是下苦的窮人,一睜眼便要出去賣力氣奔命,掙一天的嚼穀,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窮家破業沒有可偷的東西,賊都不願意來,一年到頭出不了幾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鄰裡不和、蹬鞋踩襪子的小小糾紛。在這個地方當巡警,閑的時候多,忙的時候少。劉橫順卻閑不住,讓他待住了,比蹲苦窯還難受,他又不像別的警察,憑一身官衣招搖過市,東撈西順,雁過拔毛,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出了寶局進窯子,這些惡習他一樣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穀雜糧,誰還沒有一兩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劉橫順也不例外,他喜歡“鬥蟲”。鬥蟲就是鬥蟋蟀,天津衛方言土語叫“咬蛐蛐兒”。鬥這個也賭錢,這是不假,不“掛彩”沒人願意跟你玩,就得來真格的,三五枚銅子兒小打小鬧的是玩兒,十萬八萬傾家蕩産的也是玩兒,以此為生的大有人在。劉橫順並非脫了俗的聖人,而且火氣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論輸贏,有鬥蟲這個癮頭兒。
以往到了鬥蟲的地方,眾人都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劉爺”。過去的人講禮數,見了面互相客氣,人家叫他一聲“爺”,他得“爺爺爺爺”回給人家一串兒,不過在這個地方,真想讓人高看一眼還得拿蟲說話。客氣完了便會有人在一旁起鬨架秧子:“劉爺又得了什麼好蟲兒?有糖不吃別拿著了,亮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真要是硬挺的,今天都跟著您押,贏了錢少不了買一包茶葉孝敬您。”如果劉橫順帶了蟲,必定當仁不讓,昂首闊步進場。場中或是一個石頭臺子,或是一張破木頭桌子,上邊放一個陶製的鬥罐,周圍擺放幾條長板凳。連桌子帶板凳沒一個囫圇個兒的,扔在大馬路上也沒人撿,不過誰也不在乎這個,又不是吃飯聽戲,還得坐舒服了,落個湊合用就成。劉橫順大馬金刀往鬥罐前邊一坐,不慌不忙把拉子拿出來,先讓眾人看一個夠。拉子是放蟲的銅器,天津衛獨有的,常見的分為黃銅、白銅兩種,白銅的價格更高,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當中長條、兩頭橢圓,蓋子上有透氣孔,講究的還鏨上字或圖案,正面鑲一塊小玻璃,看裡頭的蟲一目瞭然。等在場的人看完了、看夠了,連嘬牙花子帶咂嘴,你一言我一語把他的蟲兒捧上了天,劉橫順才把蟋蟀從拉子裡放出來過戥子,戥子就是秤,重量相近的兩只蟲才可以放在一起鬥。老話說“七厘為王,八厘為寶,九厘以上沒處找”,這麼說太絕對了,其實一寸以上的蟋蟀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一百年不見得出一隻,偶爾有不懂行的,逮只三尾巴槍子油葫蘆當成蟋蟀,個頂個夠一寸二,拿到鬥場貽笑大方,與其用來鬥蟲兒,真不如拿回家下油鍋炸了吃,還能湊一頓酒。
過完了戥子,將蟲兒放入鬥罐,開戰之前兩邊的人先下注,圍觀的可以加磅添碼,看誰的蟲好跟誰押,憑眼力也賭運氣,贏了可以吃一份錢。接下來雙方各執一根芡草,撥弄蟋蟀的須子,激發兩只蟲的鬥氣,這裡頭的手法大有講究,卻也因人而異,什麼時候逗得兩邊的蟲“開了牙”,便撤去鬥罐當中的隔板,讓它們一較高下擰個翻白兒。旁邊下注的人們抻脖子瞪眼,連比畫帶跺腳跟著使勁,恨不得自己蹦進去咬,嘴裡也不閑著,叫好的、起鬨的、咒罵的,一時間喧聲四起,再沒有這麼熱鬧的。
鑽天豹被捉拿歸案以來,城裡城外安定了許多,大小毛賊全老實了,沒有上天入地的本領,誰還敢在劉爺眼皮子底下犯案?單說這一天,趕上劉橫順不當班,溜溜達達來到鬥蟲的土地廟,但見許多人圍在一處,裡三層外三層,擠了個風不透、雨不漏,圍觀之人雖多,卻不同於往日,一個說話的都沒有,一大幫人吞了啞藥一般鴉雀無聲。劉橫順心中納悶兒,分開人群擠進去,一看場中相對坐了兩個人,正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鬥罐。左手這個老爺子他認識,餘金山餘四爺,九河下梢鬥蟲的老前輩,輕易不跟別人鬥,整天在旁邊看,很少見他下場。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話說“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位是玩兒油了,沒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場,看準了能贏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穩操勝券,不過玩得也不大,這一幫人沒幾個有錢的,掙上仨瓜倆棗夠一家老小吃飯就成。成天什麼也不幹,憑鬥蟲賺錢養家餬口,誰見了都得高看一眼。餘四爺此時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腦門子上見了汗,老臉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雙拳緊握,渾身跟著使勁,這情形倒是難得一見。右手這位是個生臉,之前從沒見過,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看打扮是個外地老客,四十來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挺熱的天穿一件長衫、釦子繫到了脖頸子,頭上一頂青緞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邊放了個天青色的鳥籠子,裡邊卻沒裝鳥,右手邊有一把白砂茶壺,用的年限可不淺了,掛了鋥光瓦亮的包漿。
劉橫順再一看罐中這兩只蟲,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說這兩只蟲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帶紫、紫中透亮,真是難得一見的好蟲。還沒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鬥罐之中勝負已分,其中一隻蟲被拋了出來,掉在地上倉皇逃竄。另外那隻金頭黑身的後腿一縱,蹦到鬥罐沿口上奓翅高鳴,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氣勢。周圍看熱鬧的都傻了眼,看鬥蟲看得多了,從沒見識過哪隻蟲能把對手從罐中扔出來,況且這鬥罐至少有一尺深,金頭霸王蹦上來不費吹灰之力,蛤蟆也沒這兩下子,這不成精了嗎?
2.
在場的十有八九是鬥蟲的行家裡手,成天玩兒這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餘四爺臊眉耷眼地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十塊銀元,真捨不得往外拿,可是鬥蟲跟耍錢一樣,你得願賭服輸,耍賴名聲就臭了,往後還怎麼混?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餘四爺這一次真栽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裡淹死會水人,他臉色鐵青,把錢遞給穿大褂的老客,嘆了口氣一句話沒說,分開人群灰頭土臉地走了。那個年月十塊錢可不少了,劉橫順破了這麼大的案子,也不過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民國初年兩塊錢一袋白麵,烙大餅、蒸饅頭、擀麵條,夠一家三四口吃上一個月。比不了專門吃這個的,行話講“一隻蟋蟀一頭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銀山,但是對一般老百姓來說,鬥蟲下這麼大的注,當時可並不多見。
老客一臉的得意,伸手將十塊銀元揣入懷中,他贏了錢也得交代幾句,一開口不是本地口音:“各位,久聞北路蟲厲害,我早想見識見識,因此千裡迢迢來到貴寶地,可萬沒想到,天津衛的蟲不過如此,如若沒人再敢下場,我明天就打道回府了,再會再會。”說罷站起身來,拎起鳥籠子、端上茶壺,這就要走。
老客這一番話透出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旁人說不出什麼,劉橫順卻聽不下去,這不是錢的事,話說到這個份上,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臉不能丟,憑什麼栽這個面兒,讓你一個外鄉人說三道四?於是上前擋住去路,點指那個老客說:“外來的,你敢不敢跟我鬥上一場?”
話一出口,眾人紛紛側目,心說這又是哪個不知死的鬼?見說話的是飛毛腿劉橫順,立即有人在一旁起鬨:“對對對,劉爺是我們北路的蟲王,他一出手,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叫看出殯的不嫌殯大。也有好心眼兒的,一拽劉橫順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劉爺,您得三思,人家這只金頭霸王太厲害了,連同餘四爺在內,已經連贏十三場,勝負且不說,什麼蟲可以連咬一十三場?咱們玩這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見過嗎?我可聽人說了,有個老客專玩兒南路蟲,他的蟲都是從陰宅鬼屋中扒出來的,一身的邪乎勁兒,尋常的蟲對付不了,這一次來到天津衛,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劉橫順聽完這話更生氣了,心想:“蟲譜上何曾有過南路蟲?真是野雞沒名、草鞋沒號,我劉橫順不信這個邪,定要與此人分個上下、見個高低,否則咽不下這口氣。”他抱腕當胸,對那個老客說道:“這位爺,我劉橫順從來不欺生,聽說你這只金頭霸王連咬了一十三場,是讓它緩緩勁兒,還是另換一隻?”
這個老客只帶了一隻蟲,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裡,擺手說無須耽擱,可以直接下場開咬,不論輸贏,絕無二話。
劉橫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本是好意問你,這也太過猖狂了,不是成心拱火兒嗎?縱然你的南路蟲厲害,我懷中這只“黑頭大老虎”也不是白給的,不敢說百裡挑一,卻也是咬遍了河東河西罕逢敵手,論分量、論個頭兒、論齒力皆為上品,能讓你嚇唬住了?當場把蟲掏出來上戥子一稱,兩條蟲上下不差二分,可以同場廝殺,放進鬥罐拿出芡草,這就要動手。
老客一擺手:“嗚呀且慢,兄臺你還沒說這場打多少,如若只是打一塊兩塊的,我可恕不奉陪了,耽誤不起這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