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洵章又喝了口酒,低頭把聶放盛進眼裡,滿心只想把他整個刻下來:“等了結家裡的事,我就回來陪你……一直陪著。”
聶放捂臉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下半輩子就不娶妻、不生子,這麼賴著我了?”
唐洵章眼前朦朦朧朧,耳也悶悶然如聾,只有心念明亮:“夫、夫妻才能嗎……我……我想和你一起。”他搖搖晃晃倒在聶放身邊,耍賴似的抓住他的手,“非得這樣……那……我嫁你娶,成嗎?”
聶放沒有再笑。
唐洵章等了又等沒等到回答,失落至極也難堪至極,側頭佯裝醉死。
萬物沒進不可知察的昏黑中,而這昏黑中到底有了輕微的動靜。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把他從地上抱起,一隻冰涼的手落在滾燙的額角,顫得厲害。他的魂府也跟著顫得厲害,顫出了滿腔儒慕和委屈:“十七。”
他跟著十七的懷抱一起狠狠地顫了下。
“如果等你報了仇,還這樣想……那就成吧。”那聲音像費了很多氣力才穩住,“我試過了……釋之。我做菜,真沒什麼天分。”
不單做菜,說實話的天分也沒有。
廿一歲的唐洵章猛汲了一大口冷氣,涼得酸牙,涼得抓心。他想起聶放一臉懨懨,依舊屢教不改,輕手輕腳進房。
聶放睡相不好,毒蕈似的縮排陰森森一角,一點也沒有醒時的“橫行霸道”。他一直在發抖,人像是在北地嚴冬時摔進了湖中的冰窟窿,又冷又濕,額間紅斑卻燙得火燒火燎,隱有向外蔓延的跡象。
唐洵章叫了兩聲十七,沒把人叫醒,知他是犯了病,剛想去找陶三思,就聽到聶放的囈語,一聽清,整個人都僵住了。
“放過明端……”榻上人一頓,又嘶啞地道,“秦崢,你要我做什麼都行……放過明端!”
秦……崢?秦家主?伯父?
唐洵章如墜煙海地出了門,恰好碰上忙活到日落的陶三思。他的衣襟上沾著褐色的藥汁似的斑點,有些皺,神情卻鬆快。許是碰上天大喜事,唐洵章與他講了聶放的症狀,他的鬆快也沒放下來過。
“你安心休息去吧。我今兒個給石公子試了新法子,有些效用,沒準老聶也用得上。這回算是沒白來!”
陶三思三步並兩步進門,唐洵章心中亂作一團,一時難以面對聶放,往唐念七那兒去了。
——
翌日。
亥時三刻,夜深風緊。四下疑起妖氛,緣風嘯尖刻刺耳,似鴟鴞悽鳴。
石四公子方下榻活絡筋骨,遵醫囑服了一帖藥。湯藥中有股子腥氣,卻立竿見影,他氣色不複青白,比常人更見紅潤少許,石中信觀之心喜,激切道:“瑨兒……你可好些了?”
石瑨城:“較之以往好過千倍,陶先生的確不負令名。是孩兒不孝,讓父親憂心了。”
“父子之間,何必說這些虛話。近日府上來了不少貴客,其中不乏良才英傑,瑨兒不妨多走動走動。”
“十七刀、武中瘋愛徒,當真是難能一見的貴客。”石瑨城抱著手爐,若有所思,“父親是想借機查實奚州幾起血案與赤練宮的聯系?”
石中通道:“正是。”
石瑨城沉吟片刻道:“咷笑浮屠當真可信?”
石中通道:“他與赤練老魔有血海深仇,自請伏藏赤練宮中,十二年前與我等裡應外合攻破赤練宮諸多分舵,此次也是他以滅諦刀譜釣出了赤練宮餘孽,信得過。”
石瑨城勸道:“事雖如此,但滅諦刀譜為秦門絕學,多方務求之,咷笑浮屠難免懷藏覬覦之心,不可盡信。”
“為父省得。”石中信忽聞異動,知有從屬告事,遂和緩道,“多慮傷神,你的身子方見好轉,早些安寢吧 。”
石瑨城送父親至廂房外,未即刻就寢。他臨風佇眙,涼意襲身,而氣血激蕩,竟生出一種令他憎惡的濕熱。是時,半開窗牖間探進一隻霜白手掌來,手掌之後,人長身玉立,眼浮笑凝冰。
“四公子想通透沒?是跟你爹犯渾,還是做個明眼人?”
石瑨城指節就窗欞輕叩,似在掂量對方的斤兩:“咷笑浮屠若有異心,後日大會之上必能一見分曉,前輩何必如此心急呢?”
來客薄唇一挑:“哦,有道理。可我這人性子燥,向來不愛等人。”
“瑨城不然,自小便好思量。”石瑨城蹙眉,“不若你我各退一步,瑨城不與咷笑浮屠為難前輩,前輩替我解了這蠱毒之害?”
“原來坐享其成是石門家學,領教了。”聶放懶洋洋地撓了撓耳背,“這樣吧,再加一條——我有幾年沒見咷笑這個老朋友了,難免落得對面不相識的窘況,屆時煩為引見引見,怎麼樣?”
石瑨城斟酌再三,心道這倒不失為一項劃算的條件。他本就對咷笑浮屠心存忌憚,又不願明面上開罪於他,十七刀這一議倒是正切中症結。他盤算畢,披上敬仰之態,微微頷首,便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