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沒那麼愛她。
楊不煩是在江其深身上學會預期管理的,成長就是不斷調整預期的過程。換做幾年前,她肯定還會不斷跟他鬧著要去旅行,鬧著要他多陪陪她,但現在她平靜了,得不到響應的需求說出來只會變成一種淡淡的羞辱。
這麼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江其深起身去拿了冰飲,路過那個禮品袋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停了下來。
手機螢幕的光微弱,但還是能讓他清晰看見,兩枚火漆印還完好無損貼在包裝上,楊不煩沒有拆過。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感到有點焦慮,更多是荒謬,但他沒有深究,只當是奢侈品還用蠟封方式包裝禮物,跟行騙似的,讓他覺得這錢白花了。
第二天。
楊不煩起了個大早,今天媽媽楊思瓊要來深圳做胃鏡,她提前一個半小時就收拾出門了,沒想到,剛出門媽媽就說已經到醫院了。
楊不煩火急火燎地趕到港大醫院,在門口就看見楊思瓊端坐在不鏽鋼長椅上,衣著樸素,雙手支在膝蓋上,兩截手腕彷彿一雙鐵樹細樁,黑而精瘦。
她既不看手機,也不四處張望,脊背筆直地坐著,腳邊還放著一隻巨大的白色泡沫箱。這老派樸實的氣質,把她和周圍或忙或閑的都市人完全區分開來,那沉默的氣場在無聲訴說,她不屬於這裡。
“媽,”楊不煩闊步過去,“不是說11點到嗎?”
楊思瓊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招呼女兒坐下,“你二叔公提前出發,就來早了。”
媽媽好像又老了一點兒,眼睛陷進眼窩,鬢角銀絲閃著光,顴骨的曬斑突出,眉目間都是搵食艱難的況味。
“媽,等做完檢查,吃砂鍋粥行嗎?”
“嗯。”
楊思瓊從揹包裡拿出一盒甘草水果,楊不煩接過來,裡面裝著醃過的楊桃、青芒、蓮霧、木仔,淋著甘草汁,還有一小盒梅粉,色澤鮮豔,讓人觀之生津。
她老家完美村是市重點水果種植區,常見的品種是番石榴、蓮霧,她從小就愛吃這些,尤其是楊桃和木仔,因此一到季節,家裡就總有吃不完的水果。
從小到大,舉凡她看過一眼的吃的、喝的,都能吃到厭煩,即便她家並不富裕。這些年來了深圳,父母似乎還當她是小孩,來看病還要給她帶零食。
楊不煩吃了兩塊,青芒爽脆,木仔微甜,消夏如降雪,甘若醍醐,非常好味。只是,水果醃的那酸澀味,彷彿能鑽進心裡。
她的媽媽不愛串門子,總是很沉默,看起來有點嚴肅。但是眼裡有活兒,任勞任怨。
兩人依舊沒什麼話講,楊思瓊看著女兒吃東西,看她松鼠腮一動一動的,清脆的咀嚼聲破開這晨間的奔波勞碌,於是眉目漸漸舒展,她抿抿唇,想說點什麼。
“早上你爸宰了只羊,給小江他爸帶了半隻來。”
說罷,楊思瓊踢了踢那隻巨大的白色泡沫箱。
江其深和他爸跟仇人似的,生活習慣也截然不同。江其深厭惡羊羶味,但是他爸卻很喜歡吃羊肉,這些年真是沒少吃楊不煩家的羊肉。
“這麼重,多麻煩,寄過來多好。”
楊不煩咀嚼的動作變慢了,其實她想說,他們那麼有錢想吃什麼羊去買就行了,你何必那麼辛苦。可是她怎麼能沒有心肝講出這種話,她媽媽做這些都是為了她。
楊思瓊沒說話,又拿出一個大紙袋,大紙袋裡裝著幾個小紙袋,裡面是幾種小食。有糯米豬腸、水晶粿、反沙鹹蛋黃,和炸得香酥脆嫩的粿肉,這還沒完,她又從保溫袋裡拿出一瓶冰鎮苦瓜汁來。
她拆出一個食品手套,沉默地遞給楊不煩,把塑膠垃圾收拾好,妥帖地裝進自己的褲袋。
楊不煩嘴裡吃著甘草楊桃,膝上堆著晶瑩剔透的水晶粿,而她的媽媽給她倒了杯去熱氣的檸檬苦瓜汁,只是靜靜看著。
她沒有吃自己帶來的任何東西,滴水未進,而水晶粿、楊桃、半隻羊,或者說她自己的大半輩子,大概都是給她這個好像沒長大的女兒準備的。
她攜帶沉重的泡沫箱來這裡,無非是想省一單快遞費,她很節儉,養殖業賺錢辛苦,她坐高鐵都捨不得吃25一份的盒飯,但這袋封口處貼著45塊價簽的小食拼盤,她卻捨得繞老遠去給她買。
唉。
楊不煩無言以對。
要是她媽和她爸能自私冷漠一點兒就好了,這樣她的愧疚感就會少一點兒。父母總在無聲無息地犧牲,而她卻活成這個熊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