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嬋隱隱的能猜到他要說些什麼,這會兒抿緊了唇,不作聲。
天氣驟冷。灰色的蒙著薄霧的天,宿舍大門前南北大通的一條大路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歷經百年,仍舊忠誠的立在那裡,一棵一棵。
他終於低低地開口:“小嬋,是我耽誤了你。”
她順了一順目,低下頭道:“這不關您的事兒。”頓了頓,語氣又堅定了一些:“這條路本就是我自己選的,沒什麼耽誤不耽誤。真要說起來,是我自己耽誤了自己,不關您的事兒。”
說完這一句,她勉力抑住自己最末那聲顫顫的尾音,一轉身便跑回了宿舍樓裡。
遲秉文看著她消失在宿舍大門前的背影,煩躁地,又重重的留下了一聲太息。
夜幕四沉,各家各戶挨次的點起了燭火,有錢人家裡便點上了電燈。路兩旁的草地上蟲聲唧唧,夜晚風涼,露水很重。
涼風一陣陣地吹到遲秉文的臉上來,本來是有三分酒意的,到了此時,酒也醒了。
他不知怎麼一個人慢慢地走到了遲公館的這一片巷堂裡來。
巷堂口的那間炒貨店早已上了排門,店門口一對金字直匾一路到底,大口的炒鍋就直愣愣的支在店門口,黑漆漆的在那裡,磕了一地煤灰,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守夜的更夫敲著梆點,慢慢騰騰的往前挪動。
他遠遠地望見遲公館的大門虛掩著。他怕迎面撞見家裡的人,便走到了公館後門的黑沉沉的小巷子裡去。
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裡,可以看見瘦鵑的影子正走來走去。
其實他本想叫陳伯恭不要把信送到遲公館裡去了的,然而到底是沒趕上。那一晚他喝了許多的酒,一覺醒來後已是日頭偏西。他匆匆忙忙地從學工宿舍裡趕去陳公館,卻得知陳伯恭已將那信在一個鐘頭以前託人送到了他家裡去。
隔著一段樓上樓下的距離,他看不清瘦鵑在屋子裡到底在做些什麼。她何以來來回回的在房裡踱步?何以又擺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何以把一頭如瀑的黑發綁成一個有如馬尾的形狀?
他當然不知道,瘦鵑是在來回走動著消食,也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勢是她在習練瑜伽,更不知道,她頭頂著的發型就是現代世界裡異常普通的馬尾辮。
瘦鵑做完最後一個“挺屍式”瑜伽體式,準備去洗澡了,便走過去要關窗子。
窗子是外開式的,她探出一顆腦袋,收了抵住窗沿的小棍,身子朝外半探著,眼角餘光一瞟,便瞧見樓底下黑沉沉的好像立了一個人。
她嚇了一跳,一顆心髒撲通撲通的像要跳出嗓子眼兒。她在腦子裡腦補了很多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場景,不由得汗毛倒豎起來。
然而藉著天光再仔細一辯,她認出來那人正是遲秉文,不由氣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暗嘆道:“冤家冤家!”
真是要命!竟然大晚上的跑到樓底下偷偷看她!他是有什麼毛病?
“hat is rong ith 你什麼毛病?)”她腦子一熱,便沖樓底下嚷道,是那種氣鼓鼓的帶了些納悶的聲調。
她從前工作時因為經常需要用到英文交流,所以口語自然也一等一的厲害,此時張口就來,她自己也有些意想不到。
遲秉文雖然粗通英語,但對於這樣口語化的句子,卻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這裡,又被她頭一個撞見,不由得心裡一熱,臉上熱辣辣的,他就想走了。
周瘦鵑一想到他昨晚的那些舉動就氣不打一處來,此時計上心頭,慢言細語的叫了一聲“dear~”,秉文停下步子,抬頭望過來,瘦鵑便沖他眨了眨眼睛,隨後一陣風似的的跑回浴室裡接了一大盆水,兜頭蓋臉的朝著秉文潑下去,澆了個徹底。
她大笑起來,喊道:“先生先生!疑是銀河落九天!”
眼見得地下也汪了一片的水,遲秉文身上更是濕的一塌糊塗。
瘦鵑輕巧的笑“哼”了一聲,昂起下巴十分高傲的把兩扇窗戶“砰”的一關。
阿小聽到了響動,忙從浴室裡探出頭來問道:“少奶奶,怎麼啦?”
瘦鵑得意的撇了撇嘴,笑眯眯的道:“沒什麼。才剛看到樓底下有個流氓,盡釘著咱們這兒看,我給他澆了一盆水,嚇跑了!”
阿小吃了一驚,兩手在圍裙上一擦,三腳兩步的從浴室裡跑出來道:“讓我來看看!這可得小心——這些小癟三呀,就專揀著有錢人家家裡打主意!”
瘦鵑忙攔住她道:“你看什麼?早被我嚇跑了!沒事的!你快去繼續幫我放熱水嘛~快去~”
阿小聽她這麼一說,也就停下了步子,無奈的往她身上睃去兩眼,又乖乖退回到了浴室裡。
噴頭裡嘩啦啦的淋著水。
遲秉文眼見得窗戶重重關上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想來是醉了酒,要不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竟然靜靜地又在樓底下站了許久,直到他們那間房裡的燈也滅了,才返身回去。
一路上,他把瘦鵑嚷出來的那一句英語反反複複的在嘴裡唸叨著,打定了十二萬分的主意,明日一定要請教一番教授英文的陳伯玉,她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