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西城外約十里處,有片綿延起伏的草場,一彎清清小河自側邊流淌,河岸另一邊則是一片密林。由於景色清幽,地形齊全,距離官道又近,歷來都是貴家公子們跑馬遊玩或練習騎射的地方。
蹄音如雨,沿著河岸縱馬疾馳的兩騎一前一後,馬如龍,人似錦,華轡雕鞍,難得騎術竟也相襯,極是精湛,當先那人奔至興起,撥轉馬頭,踏入河內,水花四濺而起,沾溼了皂靴箭衣。
“景睿!你別瘋,這是冬天,你快給我上來!”岸上人勒住馬韁,大聲叫道。
水裡的騎士彷彿沒聽見似的,由著胯下玉驄在水裡亂踩,水深已漸及馬腹。
“好!”岸上人也動了氣性,“你不上來是不是?那我下去,大不了凍一凍,再象以前一樣生一場病……”
隨著這句話,岸上人毫不含糊就向下衝,他的同伴終於有了反應,撥馬過來擋住,兩騎並住斜斜上奔,越過一個小坡,蕭景睿突然猛收韁繩,跳下馬來,發力猛跑了幾步,一下子撲倒在地,將頭埋進深深的野草中。
言豫津搖搖頭,也甩鐙下馬,走過去朝他的肚子上軟軟地踢了一腳:“喂,裝死麼?”
地上的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烏黑的頭髮散落在兩頰,配合著野草一起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
“真拿你沒辦法。”言豫津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順手扯下一根草叼在嘴邊,“你不是從小就最愛裝大度嗎?誰不知道蕭大公子胸懷寬闊、為人溫雅,是個難得的謙謙君子啊。這會子鬧什麼彆扭呢?人家蘇兄也沒說什麼,怎麼就把你給氣成這樣了?”
蕭景睿猛地一翻身,臉繃得緊緊的,雙眼直直地瞪向天空。
“曬完背,改曬肚皮了?”言豫津笑嘻嘻地趴在他身邊,拿草葉撥弄他的耳朵,“鞋襪都溼了吧?脫了一起曬曬。”
“走開,別煩我!”蕭景睿一把開啟他的手。
言豫津頓時豎起了眉毛:“喂!你看清楚,是我,我可不是你的出氣筒,你在其他朋友那裡受了冷遇,可不要在我這兒找補,我從來沒有給人墊窩子的習慣!”
蕭景睿翻身坐起,氣惱地瞪著他:“你說什麼?”
“你瞪我我就怕你了?”言豫津回瞪著,一聲比一聲更高,“你就是因為覺得被冷落了才生氣的!從蘇兄對你說‘景睿你別問了,不關你的事’的時候,你心裡就已經開始不舒服了,對吧?”
“我沒有……”
“在我面前你就別裝了,”言豫津一句話就給堵了回去,“然後出宮,他不要坐馬車,說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一段,有事情準備好好想想,你是看不見你當時那個表情……後來又追著要陪他,結果被拒絕了吧?那不是客套,是拒絕,是清清楚楚地表示不想讓你跟,怎麼你還不明白呢?”
“我明白啊!”
“明白你還賭什麼氣?當時你說那句話就跟小孩子似的,什麼‘那你自己走,我去打馬球了’,你指望他怎麼回答你?難道你想聽他說‘景睿你怎麼這樣,我都病了你還要丟下我去玩/’?拜託,你多大了,人家蘇兄回答的沒錯,你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跟他說啊。這不過是一句實話罷了,你也不至於氣得轉身就走吧?”
“可我們是朋友啊,”蕭景睿咬住下唇,“朋友之間相處難道不該相互關心?”
言豫津聳了聳肩,扁著嘴道:“你還說自己明白了呢。我跟你說吧,蘇兄那麼說啊,不是為了拒絕你關心他,他是真的、的的確確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回去!至於他為什麼想要自己一個人走在街上,我還沒想明白。本來還打算偷偷跟過去看呢,結果你這笨蛋轉身就走,我只好追你過來了。”
“你的意思是說……”蕭景睿怔怔地問,“蘇兄想自己一個人走,不僅僅是要想事情,而且還有其他的目的?”
言豫津笑了幾聲,斜眼看著好友,“景睿,你不會直到現在,都還以為蘇兄跟我們到金陵來,是為了養病的?”
“我……”蕭景睿梗了梗,“我當然沒那麼遲鈍……他好象也沒有刻意要瞞我們,一直順其自然的讓事情這樣發展著……”
“蘇兄到京城後捲入這一系列事件,一定不是偶然。他的所有行事,應該都有他特定的目的,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蕭景睿兩道濃密清晰的眉向中心一攢,擠出兩道紋路來,又長長嘆了一口氣,“我想我知道……”
“你知道?”言豫津的眼睛登時睜的大大,一下子壓在了他的身上,“那你說說看!”
“我找謝弼打聽過了,他那時提到的‘麒麟之才’,原來是琅琊閣主說的。太子和譽王爭相延攬他,根源也在這裡,”蕭景睿推了推身上那一堆重量,沒推動,也就算了,“我想,以蘇兄的能力和江左盟的勢力,他不可能是到了京城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嗯,”言豫津點著頭,“有道理,繼續。”
“既然蘇兄早就知道太子和譽王對他有意,那麼就算他不到京城來,麻煩還是會找上門。也許到時被捲進去的,就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整個江左盟了。”
“所以這位宗主大人為了不把麻煩引到廊州去,就自己到京城來處理了?”言豫津歪著頭笑了一笑,“也有道理,象是你這樣的人會推測出來的結果。”
“我當然沒那麼天真了!”蕭景睿有些羞惱地敲打著懸在自己上方的頭,“可是這件事蘇兄是很被動的!太子和譽王的勢力,決非一個江湖幫派所能抗衡,再說蘇兄滿腹才學,機謀善斷,確也當得上麒麟之才的美譽。就算他到京城來是真的想要擇主而事,這也沒什麼不對,大丈夫立身在世,誰不想建功立業,博得曠世功名的?何況你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在乎他的江左盟,如果他在京城成功了,江左盟就等於得到了朝廷的支援,這也算是他的一個目的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言豫津深深地看著他,“他是一個江湖人,卻想捲入政局紛爭以博功名,你明明是侯門子弟,卻總希望逍遙在外不涉朝政,你們明明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人,怎麼你還這麼看重他?”
“這是兩回事啊!我看重蘇兄是因為他這個人是值得結交的好朋友,與他將來是否進入仕途沒有關係吧?”
“可他選擇的道路並非與天下士子一樣,”言豫津的語氣中漸漸透出一股冷洌,“景睿,蘇兄已經很明顯要參與到奪嫡之爭裡面去了,你就沒覺得有些不安嗎?”
蕭景睿抿著嘴想了半天,輕嘆一聲,“是,我是有些擔心,萬一他所選的一方將來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