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追隨我多年,如今,怕要連累你一家老小都得跟我困死壽春了,朱八,後不後悔?”
朱八聞言,眼中頓時一溼,淚花亂閃:“末將本生於鄉野,卑賤之軀,能得將軍青眼相待,此生無憾,倘能與將軍共生死,朱八無恨!”
說罷抱拳行了一禮,掉頭出屋。
他在屋內尚能勉強自持,此刻抬頭,見幾顆冷索索的星子閃爍不定,擁著西沉黯淡的月色,四下空寂,壽春城也似乎還是那個壽春城,淚卻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朱八一把擦去淚水,右掌緊緊握在劍柄上,回頭又看一眼:我朱八絕不讓將軍失望!
屋內只剩兩個故交,陸士衡已沉默下來,半日沒再說一句話,顧知卿低低喊了句:“雲之兄……”
陸士衡恍若未聞,他看著幽藍火苗跳躍不止,驀然間,光陰退去十載。菀兒五歲,媛華七歲,兩人俱在會稽的府第中,小姊妹二人站在矮几上合力往繩索上晾大字;再後來,菀兒隨自己渡江,鎮守壽春,而髮妻很快病逝,十歲的小姑娘哭得失語,一個人扶柩南歸……
直到顧知卿攜帶家眷,來同他一道守城,送走兩個孩子,而女兒就那樣被綁於冷冽北風之中,悽悽苦苦地看著壽春城頭,還有晏清源命信使送來的那一團衣物……他目中慢慢湧上熱淚,思緒陡得被奔進來的衛兵打斷:
“朱將軍已點夠三十人!”
“去送朱八。”陸士衡復歸尋常,扭頭看了一眼顧知卿,兩人堪堪對上眼神,顧知卿心頭一熱,幾是哽咽地應了聲。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罈老酒多好啊,顧知卿出來,看了看快要散盡的月光,忍不住想道,就著殘月餘輝,飲下熱辣燒酒,好好清數清數他兩人這半輩子的悲歡往事……日後怕,怕再也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呀!
蹄聲震動,捲起無數浮塵敗葉拂面嗆鼻,一支騎兵,忽就從壽春城內風旋似地飛馳而出,睏意昏昏的魏軍揉了揉發餳的雙眼,一時懵了,辨了半日,方失聲大叫:
“梁軍有人突圍,快,包抄上去!”
“快呀!梁軍突圍,擒下來!”
一柄馬槊立時被魏平拎在了手間,他縱身一躍,跨上馬背,藉著團團火把,幾能看清對方馬匹飛揚的鬃毛就眼睜睜地從跟前飛掠了過去,不由提氣一喝:
“好小子!敢這個時候突圍!給我上!”
一時間弓弩齊發,駿馬長嘶,雙方很快混戰開來,訊息往中軍大帳送時,帳前親衛見那羅延匆匆奔來,早一邊一個給他撩開了簾子。
一腳剛踏進來,那羅延一搭眼,就瞧見了歸菀,她換了身鵝黃衫子,照得人眼前都跟著一亮,俏盈盈立在晏清源身畔,兩人離得極近,也不知晏清源正低聲跟她說些什麼,只能見她還是那副低頭死不開口的模樣。
“大將軍……”那羅延住腳不前,試探喊了句,晏清源頭也不抬,緊盯建康輿圖:“說啊!”
那羅延心道這樣當她的面談論軍情,真的合宜麼?面上疑慮明顯得很,晏清源瞥他一眼,再斜斜一掃歸菀,仍笑道:
“說罷,陸姑娘一定也感興趣。”
歸菀登時攥得十根蔥管關節處泛了白,長睫又是一顫,那羅延一面留心晏清源神色,一面小心翼翼道:
“陸士衡讓朱八帶三十精騎突圍了……”
“然後呢?”晏清源薄薄的眼皮隨即一撩,卻是看向歸菀說的,那羅延只覺心口壓了千鈞,勉強從唇間擠出結果來:
“也不知怎麼了,這朱八猶有神助,竟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帶著十餘人,跑了……”
“就交給你了。”
歸菀昏睡了四五天,直到可以下榻自如行走,確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在這十天中,魏軍不捨晝夜,對壽春城大肆攻擊,最甚者,合圍而上,一天進攻多達二十餘次,即便如此,陸士衡也一如晏清源所料,奇招不斷,總能破了魏軍陣法,直到此刻,十多天苦戰過後,壽春城中的守兵只剩不到一千人,仍拒不受降。
魏軍死得起,壽春城的梁軍果然死不起,晏清源得了探報後,不急不躁在大帳中踱起了步子,聽一眾人沸沸揚揚:
“末將有一攻城妙計,不若在弓箭手掩護下,背上土袋,堆到城牆腳下,再點精兵,順著土石所砌坡路攻上城頭……”
“冠軍將軍這是哪門子妙計,且不說壽春連日不雨,天乾物燥,到時陸士衡再拿火做文章,往土堆裡丟些雜草、松明一點就著,就說堆土這一件,猴年馬月能堆出來?陸士衡能眼睜睜看著你在他牆根為所欲為?”
被說的人,立時面紅耳赤,自覺顏面掛不住,反問道:
“那左將軍有何妙計?”
“你們莫要吵了,聽聽大將軍如何說。”魏平略覺聒噪,見晏清源一言不發,丟了個眼神給大家。
晏清源也還只是皺眉哼笑了一聲,並不說話,直到外頭飛進來一親衛,高聲報道:
“報!大將軍,壽春城裡已經開始殺戰馬!”
“好!”晏清源這方神采奕奕道了一句,看了看眾將,“他們糧食消耗殆盡,現在能吃戰馬,接下來只怕什麼都能吃,來人!”
一聲令下,即刻有人應了聲“是!”
“給我沿著壽春城,挖三道深壕,立起木柵!困也要困死他們!”晏清源目中閃著惡毒的光,“我就看什麼都吃光了,陸士衡是不是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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