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自農活中得來的俚語經驗,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卻還是捅破了心頭瘡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黃土,『摸』出腰間菸袋,哆哆嗦嗦填上菸絲,很快,吹得眼前雲絲嫋嫋,于歸菀看來,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漢跟你說,不知你見過蛻皮的大蛇沒有?又扭又抽的,看著痛苦得很吶!可它蛻了才能接著長哇,”老人頓了頓,目光半隱在煙霧繚繞後,似憫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沒了,可日子還得過,就當是蛻了層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說,你們要過大江去投親,去吧,到了親戚家,可要好生過呀!這一輩子還長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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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不放心似的,滿含憂鬱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飄得很,聽我一句勸,蛻了皮照樣能活,還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傷身吶!”
肺腑之言,聽得歸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緊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嗆人的菸草味中,眼淚終毫無預兆地滾滾而下,她整個人抖得厲害,嗚嗚咽咽,『乳』燕失孤,在這天寒日暮裡頭,盡情哭嚎了出來。
老人見引得她好生哭這一場,心中略略放下心來,以為多少能激勵她幾分,對小女娃日後總歸有幾分好處的,卻不知,眼前哭得恣肆透徹的小姑娘,那淚水,並非是覺得歲月可回頭,而恰恰是:
這一切一切,都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世間,髒了的,註定再也乾淨不了了!髒了便是髒了呀!
然而,這恰恰是已飽經世事的淳樸老農所不能理解之處。
哭得久了,歸菀嗓子也啞了,加之一路跌宕,烏髮散『亂』,整個人,一下就憔悴得扎眼。
可惜老農家中連梳頭的篦子也沒有,再看那小姑娘,雙髻歪歪扭扭的,媛華嘆了口氣,只得用手指,粗粗給歸菀梳理一番,歸菀默默端坐著,等媛華停手,轉過沖她努力展顏:
“菀妹妹怎樣都好看。”
這樣的讚美,偏偏是歸菀的心頭刺,生生著痛,那個人,就是因為這唯一的理由罷?她厭惡自己這張臉,這具身子,遠甚任何人,歸菀嘴角微微扯了扯:“姊姊,我寧肯生得如無鹽女。”
媛華本一怔,很快明白過來個中涵義,一時間,不知接什麼話好,恰巧老人進來,媛華忙迎了上去。
收拾好老人熱心給裝帶的乾糧,媛華第一回覺得有錢便好了!有錢,她便能給眼前老者重修葺茅屋,添些農具,甚至扯幾尺新布給小娃娃做新衣裳!可是她們什麼也沒有,除卻那口箱子以及親人給的幾樣舊物,那已是唯一真正念想,看一眼,便可讓人砥礪前行的念想,否則,這樣的艱難旅途,她們到底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臨行前,歸菀悄悄將晏清源丟給她的花囊放在了門口石板上,她本恥於拿此贈恩人,卻實在找不出第二樣物件來替,心底暗暗道了句“老伯對不住了!”,方兩眼含酸挑簾鑽進了馬車。
按老人指點,馬車駛出了裡把路,歸菀才重新打了簾子,夕照落到她臉上,映得蒼白麵孔似有了血『色』,她已辨不出壽春城方向,只看著陌生蒼茫四野:
八公山上,楓火依舊;等到冬日,還能有晶瑩大雪世界,只是,她案頭天青『色』『插』瓶裡再也無人『插』花了罷?小燕子春天再來,再也找不到它們熟悉的瑣窗朱戶了罷,陸府的主人很快便也只剩白骨一堆了……
歸菀痛苦地掩住臉,久久都未再出聲,久久都未肯抬首。
晏九雲連忙朝侍衛丟了個眼神,一面給歸菀鬆綁,一面嚇唬她:
“可別再想跑了,一枝箭就把你『射』個穿心透!”
又將媛華鬆了,聳了聳眉,“還是我救的你哩!”見她惡狠狠瞪著自己,忽覺來氣,“你再敢瞪我一眼……媽的!”話未說完,忍不住罵了句,雙手一扭,立馬把媛華壓得跪在了地上。
手背火燒火燎的,幾道抓痕藉著月『色』隱約可見,晏九雲『摸』了一把,溼溼膩膩,才知血珠子全都滲出來了,正要揚掌顯顯威風,媛華分毫不懼,仰起小臉,冷笑看他:“打女人算什麼大丈夫!呸!”
她即便動怒,也端著儀態,神情未大變,卻不愧不怍的,晏九雲怔了一怔,心底覺得稀奇,一時半刻的,那威風竟也不大能提的起來,手底漸漸鬆了勁,在她面上掃了幾遭,哼了一聲,這才挺起腰,見歸菀默默將媛華扶起,轉口哂笑道:
“你還真是個啞巴。”
“小晏將軍,大將軍問你到底在磨蹭什麼?!”帳前晏九源的親衛持劍跑來衝著他幾人揚聲喊道,晏九雲方才正覺失了顏面,登時趁機板起臉,看著兩人:
“不想死的話,就老實點!”
帳子裡晏清源正彎腰挑著燈芯,聽見動靜,轉過身時,書也被送來了,親衛懷中另抱有一件青銅器物,晏清源往幾前一坐,頗有興味地接過青銅器,見那上頭約有百十來字銘文,垂目看了半日,瞧不見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又朝一旁幾冊古捲上瞥了兩眼,忽將青銅器拂掉,歸菀見狀,抽身便奔至他眼前,一把撿起緊緊抱在懷中,抬眸飛速瞥了一眼晏清源,晏清源只覺眼前倏地一亮,尚未辨清她模樣,她已復低了頭。
一旁媛華早嚇出了一身冷汗,正欲上前,卻被晏九雲用力按住了。
“將軍,我妹妹不懂事,她不過護東西心切,得罪將軍,還望將軍海涵不和她小孩子家計較。”媛華心中雖急,語調卻沒有多急。
聽她字字咬得力道正好,措辭謙卑得很,晏九雲再想她方才,不禁有些著惱,撇了撇嘴,看向晏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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